薛衡是她在辑事司的同僚。www.changduwx.me

此人最是阴毒刻薄不过。

估摸因为挨了一刀的缘故，他总过分在乎自己的残缺。

当年仅仅因为路人若有似无的风言风语，也不论真假就寻上门去，当着其家人的面将其虐杀。

实在无道。

也实在可笑。

他自个儿可以说自己是个阉人，却听不得旁人提及半字。仿佛只要不说，便没有这当子事儿似的。

自然而言，薛衡显然并不是真的怀疑辛容身份，只是单纯想要拿这话来折辱贬损她。

他自个儿觉得这话够锥心刺骨，便将心比心觉得也能刺痛旁人。

从前辛容与他交际不多，两人之间若说有多深刻的愁怨那更是谈不上。

只是辛容的脾性平素就讨人嫌，一上朝更是巴不得世界赶紧毁灭，对着谁都是一张冷脸。两人一碰面，针尖对麦芒，谁都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连表面和睦都勉强。

辛容这厢笑得风轻云淡，毕竟她是个假太监，真女郎。可方才这话却是狠狠刺到了薛衡的痛点，薛衡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挣脱了辛容的钳制，双目瞪得发红，仿若要将辛容扒皮吞吃，“你不会以为你有你那位好义父作保，我便不敢动你了？”

辛容闻言，笑得更为猖狂：“你大可试试。”

“我身负皇命在此。你若作乱耽误了事，想来就算我失手杀了你，也算情有可原。”

辑事司在外万人之上，威风八面，惹得臣民忌惮猜忌，私下咒骂。

可有一点总没有被骂错——他们就是皇帝的走狗。

当狗的耽误了事，便是最大的罪名。

所以就算薛衡再恨，再巴不得辛容去死，辛容也笃定薛衡不敢乱来。

薛衡也确实忌惮。

他跟辛容共事数年，当然清楚辛容这个疯子做得出来戕害同僚这种事。她杀过的贪官污吏忠臣贤者海了去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似辛容这种违逆上峰，折腾下属，同僚忌惮的刺头，理所应当，想要将她除之后快的人不知凡几。

偏偏她有个好靠山——当今辑事司的提督程平是她的义父。

且她早年办事得力，得了皇帝青眼，成了御前的大红人，年纪轻轻便被当今圣上亲手提拔为了副提督。人人都说，若是没了程平，日后辑事司大概率由她接手。

一想到日后可能会在这种恶心得让人反胃的上峰手底下办事，薛衡就恨得牙痒。

辛容没兴趣陪薛衡继续在这儿大眼瞪小眼的干耗着。www.cuotuo.me

被外派到地方来办事儿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荆州偶遇薛衡自是不足为奇。

至于这偶遇的主角到底是心怀叵测还是无心插柳，全都无关紧要。只要薛衡别耽误了她的事儿，她也懒得追究。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她掠过站在原地还深陷在自己杂乱情绪里头的薛衡，离开巷陌。

薛衡也算识趣，并未继续纠缠。

到是省了她的麻烦。

“女郎！你回来了！”

“抱歉，久等。”

辛容回到三人最初在酒楼落座的位置，拂袖抬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款款入座。

“方才那位郎君呢？”

“聊完我便回来了，不知晓他的去处。”

裴望探究道：“女郎，那位郎君是……？”

“他叫……薛八楼，是我的同乡，以前在生意上有过往来，勉强算是熟人。”

辛容不是很确定裴家对辑事司的人了解多少，也就没敢说薛衡真名。

反正荆州离京师远的很，随她编排。

“薛八楼？好奇怪的名字。他家里是有八栋楼吗？”裴静疑惑。

“那倒不是。”

薛八楼其实是辑事司众人私下给薛衡取的诨名。

起因是因为薛衡曾经因为办公需要去了趟秦楼楚馆。

让这么个敏感易怒的人去这种戳他死穴的地方，结果可想而知。

他那可怜的自尊心轻而易举地就被刺激了，当晚沿街狠狠查了整整八家的台账，抓了不少人，吓得整个烟花巷齐齐关门歇业了好一阵，以为要禁了皮肉生意了。

这诨名便由此得来。

这差事听说还是程平亲自摊牌给他的。

辛容怀疑要么是薛衡得罪了程平，要么就是那些烟花柳巷当年银两没给够被针对了。

不过这些话自是不能与裴静道，辛容转移话题：“我不是很看得惯他。”

“虽说背人说人不妥。只是一个阴险狡黠，不择手段的人，挺难叫人亲近的吧？”

偏偏她也是这样的人。

实在讨厌。

“那柳姐姐你可要离他远点儿，这样的人最喜欢欺负柳姐姐你这种大好人了。”裴静愤慨。

“心思诡谲者，确实是不要近身的好。”裴望附和。

辛容看着他们缓缓地笑。

看吧，褪去了柳女郎这副虚伪的假面，没人愿意接近一团隐匿在黑暗罅隙里的鬼影。

她望着二人，平静地说：“放心，我知道的。www.chuyang.me”

裴静说得不错，恶人总喜欢对好人下手。

薛衡是这样。

她也是这样。

午膳时辰将近，三人便一道在酒楼用完，随后又上街闲逛了没多久，裴静便以时辰到了要去赴约的名义，先一步走了。

辛容同裴望站在路边，周遭人声鼎沸，目送裴静隐入了人群中。

待再望不见裴静的身影，他们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辛容边走，边感慨，“阿静瞧着还是孩子呢。今日突然听说她都快成婚了，真是吓了我一跳。”

身旁裴望搭话，“待过了端午，阿静就要满十七了。原是爹娘舍不得，才留她在家中待着，沈家那头也愿意等。只是一直拖着也不好，开春的时候，阿娘便找人算了个良辰吉日，斟酌了数日才终于把日子给定下了。”

“女郎这是赶巧了。有阿娘在，喜宴肯定办得热闹。”

“说来，连阿静都要出阁了。裴郎君也早该定下了吧？倒是未听阿静提及过。”

裴望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上。

辛容察觉，笑问：“怎么，不方便同我说么？”

裴望手握着刀鞘，目视前方，“没有不方便。”

“幼时还住在京师时，家父给我定过一门娃娃亲，听闻是位显贵女郎。只是后来长平王谋逆案事发，那户人家被一道牵连失了命。这婚事想来自然也不作数了。”

长平王谋逆案。

听及此处，辛容不由追问，“我在京师有二三好友，兴许听说过，不知她是哪家的女郎？”

裴望有些犯难，“那时年幼，知晓得并不十分清楚，只记得那户人家是姓祖。”

辛容止步。

这并不是个多见的姓氏。

在京师姓祖的门户里，能与裴氏论亲的——她只能想起来一家。

裴望不知辛容为何止步，正疑惑着。

辛容转身，直直望向他。

绿叶簌簌，人潮攘攘，仿若尽数消退。只留下眼前这个神秘的，令人心向往之的，神色莫名哀切的女郎。

他听见她喃喃发问：“郎君，见过那个女郎吗？”

裴望从愣怔中回神，“兴许是缘浅吧。不曾见过。”

冷淡女郎也自怅然抽身，附和点头，“确实缘浅。”

说罢，她转身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女郎！”

刚迈了两步，裴望在身后叫住她。

今日事多，她情绪也有些不对。辛容正烦着，只以为裴望想问她为何这般发问，她却实在连找由头敷衍的心情也无，急着寻个僻静地自己待着。

却不想——

“女郎，为何整日不高兴呢？”

整日不高兴。

她多年不亲身上场，伪装便变得这般拙劣么？

辛容再度止步，转身抬眸，直直望向裴望。

“为何这般说？”

“今日走得远，有些疲乏，自然提不起兴致。”

“我是说，女郎为何平日里也不高兴？不管是在裴府还是在外头，女郎面上总是笑着的，但实际上女郎并不觉得高兴吧？”

“今日遇见那位郎君的时候，还有方才，女郎明明并不高兴才是。为何还要勉强自己呢。”

他说完，撞进辛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抱歉，是我多言了。”

他们的关系，还不应当近到说这些的程度才对。

裴望有些失落地想。辛容瞧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盯了裴望良久，盯得裴望额上险些生出冷汗，才徐徐叹息，答非所问道，“裴郎君这样，靠自个儿日后恐怕是娶不到心怡的女郎了，还是盼着裴夫人多努力些吧。”

“嗯？”裴望听着这字眼有些心颤，又有些不解。

辛容无意解释，转身背对裴望，“裴郎君多虑了。我没有整日不高兴。”

只是回顾她那短暂的前半生，她这日子过得，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能在荆州认识阿静和你，其实我还挺高兴的。”

只是这点儿高兴的念头不应当存在。

从前不行，往后也不该。

“我们早些回去吧。”

早些回去，将今日种种通通塞进故纸堆。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尘封的过往也没有因那个姓氏被勾起。

就当她还是辛容。

只是辛容。

裴望似乎是没有听出辛容平和语气中异样，他追了上来，快步走至辛容身旁。

语调上扬，笑得恣意，充斥着鲜活的锐意与少年气，毫不遮掩，牵引着众人目光。

“女郎，能认识你我也很高兴！”

辛容目不斜视，没有搭理。

可这只是无用功。

裴望是太阳。

但是就像太阳。

辛容不需要去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女郎，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

……

辛容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沉默了良久。

她就知道裴家这两兄妹就没有一个是走正常路子的。

裴静带着她从后院翻墙就算了。

但是裴望到底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裴家私库里来啊？

这是她能进来的地方吗？

若非觉得不至于此，辛容都怀疑裴望要演一出贼喊捉贼栽赃她。

不然哪有带着外人进自家私库的，就是同宗同祖一脉所出的亲戚都得避个嫌吧。

“裴郎君，我要不还是出去等着吧”辛容倚在柜边，揣着手，低头望地，目光空茫。

回想起方才帮他们开门的管事那欲语还休的姿态，那茫然中带着惊诧的神情，就差没脱口而出问辛容是怎么忽悠裴望带她来的了。

他口头拦了几句裴望无果，这会儿估计直接往裴夫人院子奔去通风报信了。

裴氏确实不愧是积累几世的豪强，辛容粗粗扫视四周，这要是因为抄家被全部充公，今年倒是不用担心国库发不出俸禄了。

“无妨无妨。”

“女郎稍等！嘶，我记得就是放在此处的，怎么寻不到了……”

“找到了！”

辛容寻声抬首，就见裴望抬着个长四五尺宽六七寸的檀木盒，从另一处绕回辛容身前。

打开檀木盒，里头是一把被布条层层包裹，通体漆黑的长刀，也不知是拿什么材料锻造的。刀面反着森冷的光，刀身又宽又长，刀刃被磨得锋利，大约是被人细心养护过的。

“这是送给女郎的歉礼。”

“那日破门唐突了女郎，是裴望的不是，还望女郎海涵。”

辛容打量着这长刀，迟疑道，“可是，隔日郎君已然给我送过灯了。”

而且送刀给女郎当歉礼……

欸，只能说很有新意。

“那是本就要送给女郎的，算不得数。我之前说过要同女郎好好致歉。”

“这刀不是寻常兵刃，是我祖父当年在战场上用过的，我爹精心养护了许多年。女郎放心，绝对不钝。”

裴望父亲。

辛容这些时日在裴府见过这位气势如虹，雄姿英发的老将军几面，按照记忆里的印象，裴业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她念及此处，目光诚挚地看向裴望一字一句道：“裴照后。”

“嗯？”

“我若是收下这刀，我不一定会出事。”

“但是——你一定会被裴大人打死。”

作者有话要说：

裴望是太阳。但是就像太阳。辛容不需要去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改自《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原文：他努力不去看她，就像她是太阳，但是，就像太阳，他不需要去看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