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太太压下心底的嫌恶，再次将两万两银票往谢玉娘手里送：“所以娘子就拿着吧，权当是咱们两家做个朋友，当个见面礼吧。www.shuhaimanyou.com”

“这样啊，”谢玉娘见她仍不肯直言，也佯装不知，只欣然道，“既然是交朋友的随礼，那小女便收了，再将这五千两随回给张大太太，从此，咱们便是朋友了。”

“啊？什么……”

张大太太没想她会这样算，一时愣怔间，谢玉娘已自顾自地从她的手中，抽出了十五张银票，交给掌事收起来。

掌事接过银票，脸上的皮肉抖动着，又气又想笑。

张大太太嘴角抽搐，心中暗嗔她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手里拿着五千两无所适从的，半晌才道：

“玉娘子还真是……正直人呢。”

谢玉娘不接这话，而是端起了茶杯，只问：“大太太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端茶送客。

张大太太有些急了，扭头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张二太太，眼里都是埋怨。

平时在家里最爱出风头的人，现在倒一言不发，甩那脸色给谁看呢？若真不愿意，在家时怎么不说？

张二太太一想到今后要天天见谢玉娘这张脸，怨气都堵到嗓子了，但此时见嫂子的眼色，心知无可转圜，只能露出个哭似的笑容，干脆对谢玉娘直言道：

“既然两家已经是朋友了，小妇人我呀也是个直爽人，就有话直说了，娘子啊，我的幼子家中行六，与娘子年岁相当，还是个未婚娶过的呢，不如我们两家结为姻亲，彼此照应，岂不是一个件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

“……”

五年了，假死出逃后的第五年，谢玉娘一次流露出惊诧的情绪。

果然不是简单来道歉的。

但竟然是来说亲的？

可是，为什么啊？

谢玉娘并不在意张二太太不善的态度，也不去看张大太太恨极妯娌莽撞的神色，她现在只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是她脸上的伤痕掉妆了？是自己克死了两个丈夫的寡妇名声没传到张家的耳朵里？

是张家也猜测她在为太子做事，还是另有其人让他们有了此等蠢念头？

*

与此同时，隔了两条街的云来客栈里，两间天字一号房间里住的客人，都在生气。www.lingganwx.com

“我不娶那丑婆娘！凭什么是我！”一个房间里，年轻的张六郎正摔杯子砸碗地叫唤。

“混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儿有你不干的份儿？给老子老实点儿，不然你也不必做张家子孙了！”张二老爷才不惯儿子的臭毛病，拉长了脸就训。

“都是要联姻，那爹怎么不娶了那丑婆娘？我倒是不在意自己多个小妈！”张六郎口无遮拦地喊着。

“屁话！”张二老爷冷笑着，“老子也不在意多个能赚钱的丑妾，但她的年龄怎可能来给我做妾？那是结亲吗？那叫结仇！”

张六郎被亲爹骂得无法反驳了。

他本来是不在意为联姻、为家族利益而娶个长得不好看的妻子的——反正能纳妾——但是等到他到了南安县，在今早远远看了一眼谢玉娘之后，才知道那不仅仅是丑，而是丑得吓人。

活像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才不要娶个恶鬼！

而此时，隔壁房间里的沈继宸，早将那对父子的话听得清楚，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不免动了真气。

这就是张相的后人吗？

“真是胡闹。”他斥了一声，但因为藏着身份，又不好去吵架。

“什么？”一旁正给他说信息的杜忠听见，愣了一下，问道，“公子是说让恶霸扫街的事情？属下倒觉得挺好呢。”

沈继宸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南安县的民情正事。

南安县乃至泉州府，但凡是好事，善事，十件里倒有六七件与玉娘子有关。

就像他往泉州来的这一路，越靠近泉州，越能听见那玉娘子大名，待进了泉州之后，玉娘子的名声越发成神了似的。

她嫉恶如仇，救人无数，温柔和气，是个极好的买卖人。

她绣坊里用的人，有从花楼里救下的女子，有路边捡来的孤儿，有被丈夫或婆家休弃的妇人；她的船队里都是些无依无靠的人，被海贼害了家人的人；她从不骄奢也不张扬，与乡里为善。

连她的那位哥哥，也是个好汉。

只是玉娘子似乎长得不大好看，还有克夫名头，但沈继宸身份地位在，也非以外貌取人之辈，所以不在意这话。

总之，玉娘子是极好，极有德行，不但从不与海盗为伍之辈，还屡屡襄助百姓与商家剿匪，这样的人不管是否真是谢玉娘，都是他大昭朝廷在民间的忠义之辈，绝不该在此刻，被隔壁那无知小子这等辱没。

至于成亲？呵，成什么亲，和海盗勾结害民之辈，怎配那等忠义女子？

“竖子鼠辈，如何勘配。”太子越想越生气，又嘟囔了一句。

杜忠再次停了交待，好奇道：“公子究竟是怎么了？啊，是旁边那家人太吵了吗？或者属下去说说，让他们换了客栈。”

“……不必了。”沈继宸只是闷气，并不想张扬，便岔开话题问杜忠道，“玉娘子之前失踪的事情，可打探出原因了？”

“是张家向郡州官府检举朱家兄妹勾结海盗，郡守便将他们兄妹打入了死牢。”杜忠道，“而他们兄妹之所以能逃出，是因为郡守接到了黄老的一封信。”

“哪位黄老？”

“就是公子的蒙师，黄少傅。”杜忠小声道。

沈继宸全没想到会如此。

“黄老难道现在泉州？”

“没有，”杜忠忙道，“湖州那边耳朵探明，玉娘子会认识黄老，是因四年前黄老游历至此时遇上了海盗，正是玉娘子的船队救下的。是以属下怀疑玉娘子去郡府之前，便知道有人要害她，因此提前求助了黄老，黄老才能及时来信相助。”

沈继宸了然，依着听到的种种，那位玉娘子该有这样的聪慧与警觉。

“伯勇，”他下定了决心，吩咐道，“我要见见那位玉娘子，但不能露了行迹，都说她家绣坊不与其他州郡做生意？”

无论这位玉娘子是不是谢玉娘，只为她的义名，自己也该见一见，听听她对剿匪，对泉州吏治的意见。“是，”杜忠虽然是太子近卫，但也不知道当初那位齐王妃的闺名，因此从没将玉娘子和谢玉娘联系在一起过道，只略一思忖后道，“虽不好直接登门，但每月逢初八日，玉娘子都会在城外山上的望海亭，教城中花娘们乐器，公子不如就当个偶遇？”

“好。”

*

迎云和张大老爷“推心置腹”地聊了半下午，便急着回绣楼当新鲜事儿说给谢玉娘听，岂料进了门，才从绣楼掌事嘴里知道了，今日来还钱的张家，竟然直接就提亲了。

掌事气得用本地的土话骂了好些难听的，和迎云抱怨道：

“也太不要脸……别说配不配了，分明就是来恶心娘子的……那张二太太明明不乐意，倒把话说得和施舍似的……她们妯娌不和睦，来恶心娘子做什么……”

迎云听罢，脸上的青色都泛了黑，迈步进屋时，刚好听见谢玉娘对武大叔道：“武大叔莫气，我说过，一切在我。”

不忿气的武大叔见迎云进来，便对谢玉娘一礼：“是，小老儿都听娘子的。”

待他离开，迎云将门一关，沉声道：

“姑娘说一声，我必让张家那几个不要脸的，走不出南安的县界！”

谢玉娘见她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噗嗤一笑：“我没生气，只是觉得好笑，如今我都长成这样了，竟还是躲不开这些事情，可见财帛才是最动人心的。”

“真没生气？”

“真没有。”

迎云这才大马金刀地往她对面一坐：“张家也算是门第家庭，就算是太子要来剿匪，未必就能动了他们家的根本，如此行事，姑娘觉得是为什么？”

她说着话，见谢玉娘面前的茶杯空了，还给她续上了杯。

谢玉娘支着下巴，道：“可能是误会了我与太子的关系，想要借此向太子示好；也可能是听说有人要借太子剿匪的手，谋自己的利，因此急于自保。”

“谁敢利用太子？”

谢玉娘抬眼看着迎云，一字一顿道：

“沈、惟、良。”

这是五年以来，迎云第一次从谢玉娘口中，听见了齐王的名字，以往提到时，她总是说“他”。

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妹妹当真确定那姓吴的头领背后，是他？”

泉州鼎足的三支大海盗，两支有本地豪强支持，唯有一个吴姓头领，似背后无人，却势力最盛，非但在海上劫掠，还能在陆上的盐、茶两项里分一杯羹。

正因茶，谢玉娘才对他们有此怀疑，只总没证据。

谢玉娘以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了“日照”二字。

“齐王府的花园里，就有个小亭子叫日照亭，他很喜欢在这儿下棋，无事时，他能在这儿坐一天，我亦不能轻易打扰，且他有一枚私章，刻的正是日照主人四字，我也只见过一次。”

“孟县令给我的那份账目上，连着九年都出现这枚印鉴，而吴头领正是九年前，于泉州兴起，短短一月就超过了在此经营多年的张、邢两家。”

她说着，拂去了桌上的水渍。

“姐姐，我不信巧合，所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