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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泠睡了很久,甚至中间还打了会儿鼾,以前东定旧主经常打呼噜,姜芸每每听到烦都要烦死了,今日她第一次觉得原来男人的鼾声也可是好听的轻柔的,那是他活着的声音。www.fengqing.me
姜芸坐在榻边儿,捧着脸瞧他的背影,心中疼涩,想着他大概是失眠日久,受伤后精力不足失眠也不治而愈了。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一直惴惴不安着,思量许久,还是要再找赵旦谈一谈。
绕过花廊水桥,从后殿穿过长满百花的庭院,便到了前殿,杂糅的花香在此处止步,换之而来的是切实的庄严与肃穆。
赵旦在前殿处理政务,接见有要事上报的官员,忙得脱不开身,且他身上的伤很重,但没了锁链的折磨,总归要好受些。
赵旦见到姜芸时,毫不避讳地把着皇后凤衣的姜芸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粉妆施面,清冽中露着娇媚,着实让他看痴了,未曾顾及姜芸身后尚跟着宫人,甚是忘我地说:“玉骨芙面……”
“大人……”姜芸打断他。
赵旦咽下后面的话,以往他惯于人前人后赞姜芸之美,肆无忌谈地用尽天下最美的词眼尚觉不够,总以绞尽脑汁造出能匹配上姜芸佳句而快活,他以前常望着姜芸说:唯此女不能述也。
姜芸这次让在场的人都退了出去。
赵旦见宫人皆去,唯剩姜芸一人,随心说道:“昨日事发从急,且因你相求,臣这才暂且处理朝政之事,你再找一个能做此事的人,赵守初人微言轻,残体残躯,难保性命,怕是难当重任。”
姜芸气他如此说:“我认识的赵旦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赵旦的目光掠过姜芸,笑看外头的夏日好光景,“他不是陈焘,你认识的陈焘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也不是赵旦,赵旦也已死在正阳殿前,死在旁人的眼光里。”
姜芸这次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走过去扶着他坐下,柔下声来,似在撒娇,“守初哥哥,你的伤可好些了?”她抬头迎着赵旦的眼睛,“我想你与哥哥都好好的,别远走了,我们剩下的人都要好好活,陈焘他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不帮他没人帮他。”
赵旦的心早已软了下来,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也处于一种迷惘的状态,他也尚未辨别清楚,更不知如何选择才算正确,“芸芸,你看看清楚,你说他什么都没有,这天下都归他所有。”
“我今日来,便是对你说此事,你若要取陈焘的命,便先取我的命,只因你那句话,这两日我心中慌得很,我真是受不了再失去他一次,你一定懂的我的感受。我想好了,若你不愿为陈焘做事,我也不拦着,我会以皇帝之名下诏赦免你,你可光明正大地离开,我会派人去寻我哥哥,我哥哥和你不一样,此前我哥哥说,高泠是南北平定的希望,他一定会帮陈焘。”
赵旦听到姜垣的名字,泪光闪烁,紧问姜芸,“姜垣如此说的?”
“是。”姜芸回得很坚定,她知道姜垣是赵旦的软肋,话说到这份上,赵旦断然不会拒绝,“起初,我根本不愿意做高泠的皇后,我宁愿一死,可高泠他拿我哥哥和母亲的命我逼我,可有天晚上我哥哥偷偷来见我,他要我做他的皇后,要我好好活着,还说高泠他能统一南北,结束这分裂之局,当然,如果高泠死了定会出现其他人来做此事,可权力的更迭免不了又是战争,他若有事,南方割据纷争的势力会立刻崛起,你可有想过这些?”
“姜垣去哪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见姜芸点头,赵旦又说,“那派人去寻吧,他身上的伤不知恢复到什么程度了?他那个样子,如何照顾自己。www.damingxf.me”
“不知是不是去荆州了,但我哥心中定有自己的打算,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了,心里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我哥哥是停不下的人,他走时身上的伤和你一样,现在应该快好了。”
“我们承受过一样的皮肉之痛……”他笑,“我心里居然好受些了……芸芸,你放心吧,我昨夜也仔细考虑过了,我会替高泠守好这天下,其实他新提拔上来的寒人,都是可靠忠心有能之人,或许你说的对,他会是个名垂千古的,圣君。”
一时静了下来,姜芸感激地看着赵旦,看着曾经梅林里的持剑少年,“你身上的伤要好生养着,药石散,能戒掉吗?什么时候开始服药石的?”
“我到北定后,听说姜垣刺瞎了双目……如果不是五石散,我可能撑不到现在,撑不到听人说起他的消息。”
姜芸摇头,抬手去翻他的衣袖,想看一看铁链磨噬过的伤口现在是何种情况,赵旦却将手缩了回去,“不好看,别看了,乖。现在好多了,内服外涂的药日日用着,很快便能好。”
姜芸松来开了他的衣袂,从自己袖中拿出一串通透的羊脂玉饰,两半圆形,一大一小,上刻梅枝暗纹,轻轻一摇,玉石相撞发出清脆声,她递给赵旦,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两块儿玉,你掉的,还给你了。”
赵旦瞧见,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一笑,挂在了腰间,柔声言:“还以为丢了。”
姜芸知道,这玉饰是她哥哥姜垣所制,特意赠予赵旦的,赵旦得了这玉,日日戴在身上,从未摘掉过,她笑说:“那日殿上你刺杀陈焘时掉的,恰好被我捡到,命中注定这是你的,丢不了。”
赵旦摩挲着玉上的暗纹,沉默着不言语。
须臾,姜芸说:“守初哥哥,北定的事,你为我讲讲。”
北定皇帝耽于修道多年来不管政事,执政者实际上是李耿,而那太子诸王之事又多又杂,讲起来确实要费上好一番功夫,姜芸极少关注北定之事,她听起来也有些吃力,却听得很仔细,而赵旦针对姜芸的疑惑进行了一一解答。
从半下午到月亮高升,他们同坐一案,姜芸身体不自觉身体前倾,咬唇问赵旦,“陈焘未回北定之时,李将军摄政多年,若想篡位称帝,无需等到高泠归,他既无意那皇位,却又……不肯将皇位传予他亲侄儿,这真是,说不通……”
“以你的逻辑,怎能说通?李耿是要掌权的,可半路杀出了陈焘,若是陈焘他想夺了李耿的权,将实权握在自己手里,那现在的一切,便都能说通了,先在江东称帝,而后过江统一南北。”
姜芸皱眉听着,因无力反驳赵旦的话,只能摇头连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终觉夜深,姜芸心中牵挂高泠,匆匆踏着夜色而回,这晚的星子很亮,璀璨银河横淌着流到姜芸的眼睛里。
宫阁被熏蒸了一整日,热气一时散不开,月光漏进窗棂,洒了一地碎雪,那朵半开的芙蓉被映得发光,高泠坐在那盯久了,眼见着它虚化得只剩下抹影儿了。
外殿有动静,他认得那脚步声。
忙聚了神,抚平了被弄皱的衾被,终于等到姜芸走了进来,他脱口而出朝来人道:“说要照顾朕,半天不见人,去哪了?”
姜芸端着膳房熬的补药,缓缓朝他走近,迟疑了一下,回:“朝中之事,赵大人一人处理妾不放心,去看了看。www.jiafeng.me”
一日未补的妆容,到了晚间晕染出别致的韵味,她近在咫尺又远在过去,她真实存在又虚幻成影,高泠看着她走向自己,忽然涌上来情欲染热了身体,“姜芸,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朕的天下你都要攥在手里管了,学你父亲?”他不想对她说这样的话,明明方才那么期盼着她回来,盯着窗子听外头的动静,鸟扰动一下树枝都会令他凝神,可他是高泠呀……一句话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姜芸并未理会他那揶揄之语,说道:“反正朝中的事,我来处理,你安心养着,等你好了,我把这天下全须全影交与你。”又走上前坐在床沿儿上,将汤盅里的补药倒了出来,“听言姑姑说你吃过晚饭了,喏,把补药喝了,待会儿我扶你泡药浴。”
见高泠没有任何反应,“闹脾气吗?”
她将汤匙递到高泠嘴边儿,高泠以轻蔑视她,可这女人似乎是团棉花,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如今姜芸都不再反攻,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看我做什么!喝嘛,你不喝身子几时才能好?”
高泠接过她手中那补汤,像吃酒那样一饮而尽,喝得有点急促……
“以前在梅林,你就是这样喝酒的,等你伤好了,我……我这几年也学了如何酿酒,虽是依照别远哥哥的法子做的,味道却要差一些,前些日子被人给毁了,但埋在华阳宫老梅下的那两坛还在,等你伤好了尝尝。”她收药碗时嘴里念叨个不停,一切弄停当之后,她静静地坐在高泠身侧,昏黄的烛光把姜芸花儿一样的身条映衬得愈发轻嫋,高泠定神瞥了那一眼,便已魂飞魄散,忙将视线移到了别处。
“别坐在这儿,到外头去。”他对她说。
姜芸听了,觉他是不愿看到自己,无再多说,起身走了出去。
高泠看着姜芸背影,绫纱微浮,露出裸在外面的肌骨,看起来白软得不像话,他自觉今夜不对劲,总是生出那样的心,神魂颠倒中,他看着她消失在白玉屏风后,躁动不安的心安静了下来。
他想她刚才太乖,乖得和以前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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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陈焘将一沓乐谱卷起来握在了手里,“我说过,为师可是很严格的,于我处学琴,可不是玩玩那么简单。”
小姜芸把双手背在后面,委屈地撅嘴道:“陈哥哥,我有在努力学。”
陈焘冷眼瞧她,问:“上次这琴谱,我如何教你的。”
她忽闪着亮亮的眼睛,边笑边说:“手把手教的。”
“再回。”
“我知道哥哥要说后面那琴谱不对,不是我弹错了,那是我改的,你有没有觉得改完更好听呀?”她仰着脸,双手拽住陈焘的宽袖,眨巴着眼睛道:“真的。”见陈焘神情闫肃,自己摇晃着他的胳膊也觉得无趣,于是把一双小手伸到了陈焘眼前,“你打吧。”
陈焘以纸卷作竹条,打在了她的手心上,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疼,那个力度简直比挠痒痒还轻,姜芸受了两下打,却实打实是生气了,站起来跺了跺脚,跑去向姜垣告状了,后来姜垣、赵旦、陈康三人知道后,大笑了一番,这令小姜芸更恼了,就此好几日不理他们。
后来,陈焘默许了姜芸改动自己的曲谱,其实确如姜芸所言,改过之后的曲音更浑然天成,只是一开始姜芸此法触碰到了陈焘的骄傲。几年后姜芸在陈焘的枕边又提起了这件事,他亲吻她粉嘟嘟的脸颊,亲吻她娇滴滴的双唇,搂过她柳样的腰肢儿,温温软软地向她道了好多声的抱歉,并允诺再不让她受委屈。
少有人知道,那些年流传出去的曲谱,大多都是姜芸改过的。
穿出回忆,高泠莫名多了几分气力,将她推出又难耐忍不得,于是朝外头喊:“姜芸,过来!”
女人听见急忙进来询问:“不舒服吗?”
“伸手。”
她一怔,从背后伸出双手抬至高泠身前,和那日受罚,一模一样的动作。这令高泠也愣住了,他盯着姜芸细长柔嫩的双手,盯了会儿,说:“扶朕去泡药浴。”
“哦。”姜芸双手落在了他胳膊上的瞬间,高泠有多少病楚都消散了,温软得麻酥了他的半边身子。
两人身体相依贴着,她能感受到高泠的体力恢复了些,可仍需依她的力气才能撑起整个的身体,过后殿时,姜芸说:“这样治疗还是挺管用的,我瞧着你好些了。”
他垂头看到了姜芸的云髻,隐隐有香味散入他的鼻息,良久说,“姜芸,日后朕不会再找你麻烦,姜家如何,姜平如何,都与你无关。”
姜芸止步,抬头问:“什么意思?”
“还你自由,你出宫去,想去哪去哪,若是要去荆州找姜安,朕也不会拦着。”/p>
“你说过要让我一辈子为后。”
“朕还说过,与姜芸恩断义绝。”
“那是个……”
“李文君不日将会来到此处,她是朕的妻子,唯一的妻子,这宫里不能有两个皇后,她来,你走。”
姜芸又意外又生气地怒视着他,“皇帝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说过我要让一辈子为后,要让我看你新朝一世荣光繁盛,既然你一开始就想好了,怎么还逼我为后……”
“因为,想折磨你,因朕,你丧夫失子,你可以恨朕一辈子。别忘了,陈家,因你父亲被灭门,朕,也会恨你们姜家一辈子。”
姜芸听罢,许久不言语,只待二人依扶着走至汤池殿门前,她才回:“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你是皇帝,这朝堂尚未出现能制衡你的人,立后废后都是你一句话的事,看在你我以前在梅林的份上,这事等等再说,算我求你……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姜芸被他关在了门外,在廊下可以看到黑蓝的夜空,可以看到冰星子在闪烁,她瑟瑟发冷起来,一时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出,只记得今日心里头一直装着一件事,想去浮图殿将那莲花座底掀开看一看。
如鬼魄驱使,她迈着虚空的碎步,走入浓黑的夜里,她要去找她的儿女,似乎在这世间,只有他们属于自己。
于黑暗中仰望神明时,一瞥慈目余光,明人眼,清人心。
日日法水洗涤,夜夜神明庇佑。
她跪在佛陀前大悟,莲花座前,化生童子嬉闹前往极乐世界,一男一女,顾头朝她痴笑,叩头以拜,挥手以别。
姜芸捧抱出那骨灰坛,胎釉洁如玉,人影映其上,她流着泪将其拥在怀里,十月怀胎,两岁亲缘,一朝泯灭,哪怕儿女化仙化佛,她依旧哀彻痛骨,她依旧难割难舍。
啜泣之声弄醒了佛像后的福岁,他揉着眼醒来,整好衣裳,出现在姜芸眼前。
姜芸见到福岁,立时侧脸垂头擦泪,又将骨灰坛安放在了莲花座下。
“您不带走了?”
“这里更好,我若将她们带走,也只能暗无天日地藏起来,小皇子和小公主喜欢这里,我能感受到……有佛音超度,也是好事。”姜芸说着扶着腿起身,看向福岁,“你怎能还在这儿?”
福岁点头道:“这两日娘娘您抽不得身,奴婢想着您夜里肯定会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所以就在这等着。娘娘,奴婢幼时与母亲因战乱走散了,人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全部,奴婢只望做母亲的不要如此想,孩子最大的愿望,莫非是母亲喜乐安康,想来,小皇子和小公主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福岁练习了两日的话,今个在此处等着就是为了向皇后说,此刻终于说了出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姜芸亦知道他在宽慰自己,向他说了感谢之语,又叮嘱他宫中夜禁严,早些回去歇息。
福岁说:“奴婢先将您送回去。”
福岁点了灯,走在前头,细心地照亮皇后脚下的路,方下了浮图殿的石阶,一阵热风吹过,将那灯给吹灭了,福岁忙从袖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几下却不见有火。
“不用点灯了,有月光,走慢些。”
“好。”本已急得红了耳根的福岁,如获救般收了那火折子,提着灭了的灯压着步子走在皇后身侧略略靠后的位置。
这晚的圆月,皎洁无暇。
他瞧见,碎雪一样的月光洒在皇后雪白的肌肤上,是那样明媚动人,那样的好看,他未忍住,唤了她,“娘娘。”
“嗯,怎么了?”
“奴婢喜欢您啊。”
她停下,回首看他着他澄澈的双目,说:“谢谢你,喜欢我。”
福岁的脸猛然涨得通红,姜芸会心一笑,而后继续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
“福岁啊,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还是十四,不大记得了。”
“还很小呀,日后你会遇到你爱的姑娘。”
“奴婢……是个残人。”
“若是真心相爱,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会开心。”
“真的吗?”
“真的。”气氛已然凝重起来,忽然,姜芸拂掉眼角的泪,笑问,“你可读过什么书?”
“小时候读过,现在都忘了。”
“刘公公会读书写文章,空闲时可让他教你。”
“我师父还会写文章!从未听他提到过。”
“他写的好,想来他也愿意教你。福岁,跟着刘公公学做人做事,准没错。”
福岁在姜芸身后,尽管知道她不会回头看,可仍是不经意间做了极其夸张的点头动作,“奴婢记得了,一定跟师父好好学。”
迎面数十禁军列队而过,冲天的火把将前路照得清晰明了,自昨日皇帝遇刺,掌管皇城军队的沈将军安排手下的虎卫军无间隙地巡逻,领头的人走近朝皇后拜礼,姜芸示意他直身后,那人道:“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他瞟了一眼福岁,继续说道,“臣方从正阳殿那边儿来,刘公公奉皇上之命在寻您。”
按照太医的叮嘱,泡药汤的时间要不少于一个时辰,姜芸一直注意着时间,此刻应该高泠应该还未出来,怕是出了旁的事,一时心慌起来,“可知道陛下有何吩咐?”
见那军将不知,姜芸又说:“本后知道了,这就是要回去。”
“臣护送您回宫。”那军将说完,令人让出一条路来,姜芸随后并未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他往正阳宫走,因有了旁人在,福岁只是放慢脚步跟在皇后身后,一路垂头盯着那浮香灼目的裙裾,回味方才皇后对自己的话。
在福岁的余生里,他一直守护着这晚的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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