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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这一刻君诏才终于发觉这件事,不是因为她的手掌被烫的通红,而是因为崔妧说,烫。
她没有放下药碗,她只是轻轻吹了吹瓷勺里的药汁。
崔妧醒过来所有目光自然聚集在她身上,无人发觉谢泠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好一番折腾,天已露白,一抹朝阳从山川尽头喷薄而出,渐渐将暗紫的天穹染上血一般的胭红。
清早的空气冷的渗人,呼吸一口便从咽喉直抵心脏,五脏六腑都冷却下来。
不过一夜这荒芜破败的偏僻宫苑就将改换面目,宫中都是人精,最是懂得见风使舵,崔妧虽大病一场,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曹九得选的行刑的场所离这里不远,在这寂静的春日清晨里,她能够听到隐隐的波动的水声,女子闷哼但发不出声音的憋闷声。
在这样长久平和的后宫里显得格外渗人。
院落里不时传来掌嘴声,孟琳琅垂着眸等待着受罚结束,揣摩上意出了错漏,往后若是崔妧得势她该如何自处,是否会殃及父母姊妹的前程都是值得考量的事。
等四十整数完的那一刻面前刚好停了一方手帕。
这回是奉君诏旨意行刑,自然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的脸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痛,却也知道此刻高高肿起的青紫两颊绝不会好看。
谢泠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手帕往前递了递,四周寂静无声,显得沉默格外冗长。
孟琳琅微微张开口,牵动伤口发出钻心的疼,接过手帕攥在掌心,半晌,才哑声道:“多想谢相。”
天光愈发亮堂,那方手帕通体净白如她主人一般,唯有角落绣了一株兰草,似刚刚倾身过来那一刻几近于无的淡香。
她默然的低头半晌,直到贴身的宫人近前来:“娘娘我搀您回去吧。”
再抬头时,那抹背影早已被天光遮蔽。
——
昨日看了御花园热闹被带过来的妃嫔见了卫婕妤和孟琳琅的下场已是噤若寒蝉,君诏自是没那闲工夫去理会这些人,谢泠也温声安抚着人各自送了回去。
等这些琐事料理完她本就不怎么样的身体自然吃不消,禀了一声后拖着几近沉重的步子离开。
谢俞在殿外干熬了一夜,知道内宫出了大事,来来往往的人看的她也颇有些局促焦急,这会儿见了谢泠才算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忙过来搀住她。
“阿姊,你……”
“没事。”谢泠坐上马车,终于软倒在车厢内,这一晚上不知是不是心力耗费过多,她竟是连坐都坐不稳当,一靠上软垫就往下滑,谢俞吓的不轻,在一旁让她靠住动也不敢动。
在外倒是能撑住,一但卸了力便能看出身子已极坏了。
谢泠倒是不怎么在意,缓过了一口气突然问。
“阿俞,昨晚上我问你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谢俞忙着照看谢泠,又想着要不要去找个暖炉,突然被问到昨夜的问题竟一下子未曾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阿姊问她,除了陛下推波助澜外还看出什么来。
她有一瞬茫然,呐呐的答:“还是,还是不曾想出来。”
“阜淮。”谢泠闭上眼,几乎能在脑内复刻出边塞重峦叠嶂的地形起伏,君诏出征那段日子,她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对战况一清二楚,心中曾千万遍描摹过那片地形。
“齐国战败陛下封锁南庸、阜淮、茳离三城,如今重开商路,南庸雄据天险,茳离百姓富庶,只有阜淮平平无奇,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俞想不出来,只好缄默摇了摇头,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谢泠在笑,笑的清淡宽和,却毫无温度。
“阜淮是崔恪封地,慌乱之时仅有崔恪一人逃走,他的家眷妻小都被困在阜淮,如若我所料不错,陛下早便封锁了来往交通,魏王家眷此刻都在陛下手中。”
崔妧兄长崔恪,封号为魏,封地阜淮。
谢俞终于翻找出来藏在衣袖里的丹丸,却不知要不要喂给谢泠。
“崔妧子侄性命都在陛下手中,齐帝知她行径多次训斥其母,可见已然厌弃于她,她确实毫无退路了。”
谢泠看着倒是镇静,其实离的近了就能发觉她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谢俞骇然的一身冷汗,顾不得听这些,慌忙拿了清水喂给谢泠。
等谢泠好一些谢俞才终于松了口气:“阿姊,你知道我的,我天资愚钝,这些事最多只是一知半解。”
“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阿俞,不要妄自菲薄。”谢泠将手覆在谢俞掌上,她的体温是这样冷,冰的谢俞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日后我不在了,谢家还是要你一力承担,你虽不够聪慧但为人清正,不会犯什么大错。”
车厢里的水放了一夜,冷的厉害,她只是稍微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嘴角:“带兵打仗轮不到谢家,谢家也切记不可沾染兵权,作为文臣死谏自然有御史台一马当先。”
“为人臣子侍奉君王,揣度君上心思为第一紧要,帝王一念而决生死,就像阜淮归属,不过只在陛下心念之间,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是极为重要的。”
谢泠虽然早早因为身体和君诏的原因有所安排,但从未有这样急迫过,谢俞一时之间竟有些不好的预感,她不禁微微坐直身体。
“阿姊,你怎么?”
“没什么,”谢泠摇摇头,辛苦熬了一夜后眼帘沉重的睁不开,显出一派疲态来,“有二叔师生之情在,想必是不会波及谢家的,到时候你上来这个位置倒也合适.......”
她越是这样说,谢俞愈是不安,但谢泠抬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
马车一路慢慢前行,等到了谢府门口时天已彻底亮了起来,几只春日赶来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停在谢府刚刚抽芽的新枝上。
树下停着一匹银马。
马上的女子刚刚卸下银甲,一身青衣腰间配剑,像是刚刚策马而来,脊背挺直攥着缰绳。
似是知道她会从侧门入府,裴染疏早早等在这里。
“阿俞,你回去吧。”
踌躇不知如何是好的谢俞立刻起身离开,带着鹿竹和马夫也一并快步离去,僻静的后院门处只剩下她们两人。
镶嵌着绿松石的剑鞘轻轻挑开了车帘,露出里面面色苍白的人来,她就那样端坐在车厢里,淡雅的像嵌在这春日里的一副画。
“怎么?去太医院拿了方子又回府请了大夫确认再赶过来的?”
裴染疏定定的看着她:“你顿那一下,我以为你是坏了脑子。”
谢泠几乎有些想笑。
她在那一瞬间确实突然的想过,要不要开个药性相背的方子呢?
风寒当然是死不了人的,可若是药性相背难免缠绵病榻,毕竟是药三分毒,太医院那些人莫说能不能看出来,就算看出来这些人精也懂得装瞎。
长此以往挨过数月,等病入膏肓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再救,风寒也分寒症热症,一时断错也算情有可原。
可这有什么意思呢?
宫中不是只有她一个善医术之人,崔妧身边的华皖姑姑出身齐国,做出这种蠢事只不过落人口实授人以柄罢了。
裴染疏神色依然肃然,她几乎可以想见刚刚这个人匆忙回去确认那一刻的脚程该有多快。
“那你犹豫那一刻是为何?”
“裴染疏,这你也要管么?”谢泠靠在车厢上,声音淡淡,想笑便也就笑了出来。
裴染疏是聪明人,虽然不懂药理但自小习武,对哪怕细小的波动都察之入微,旁人好糊弄却难以糊弄过她。
“是因为在我之前,崔妧早便服过药。”
裴染疏眉头微微皱起。
“现在虽然天气严寒,但毕竟也已是春日,哪里那样容易受寒,还那样严重,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半截身子入土。”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果然不可抑制的咳了两声。
“崔妧是自己服用了药物,致使发病严重,太医院其他太医都被指使出去,她必然要用到从齐国带来的太医,可不想陛下却召了我来。”
“该怎样说,如何说,不过就是我一念之间,我没有当众戳穿此事,却也不能让她们觉得我是医术不精未曾察觉此事。”
那恰到好处的一顿,华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清晨的风吹的冷,她咳嗽的愈发厉害,窗前伸来一只水袋,裴染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喝口水。”
水是温热的,她从宫里出来骑快马回府又赶到这里,中途竟不忘带一壶温水。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件事,谢泠却在那一瞬间忽地想起君诏被烫的通红的手掌。
或许,这世上的许多事也许本来就是相通的。
“阿泠,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
她难得用这样肃然的提醒她,君诏后宫中不是第一回有人,早在数年前,先皇往君诏府中塞第一个人开始到崔妧,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往前的数次,谢泠从未有过这样的模样,温和的有条不紊下藏着近乎失控的戾气。
“你是说孟琳琅和卫青婵?”她嘴角微微弯着,似乎觉得拿着水壶费力,便也放开了手,“连她心思都揣度不对的那些人?”
“那些人有什么意思呢?”她声音微弱如同呢喃。
是啊,君诏都不放在心上,她又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了?
而崔妧是不同的,只有崔妧是不同的。
“她只记得崔妧发热,夜半将你唤过去,何曾想过你也还是在病中,受不得风。”
裴染疏不知何时下了马撩开了帘子走上马车,伸手搀扶她起身,手臂规矩的托住她后背,哪怕隔着春日不算单薄的衣衫,依然感受到后背处一片濡湿。
不知何时,冷汗浸透了她整个后背。
——
虽说前朝和后宫不相关联,但后宫的事终究还是能传到前朝,尤其是孟琳琅的父亲身处光禄大夫的位置上。
他自己自是不敢直接上折子说上一二的,但他同窗好友恰好在御史台不多时就上了折子参了崔妧一本。
这些折子最后的结局都是流向了谢泠,她一本本翻过去时只觉得疲累,最终都撩下了。
若是长篇大论就能改变君诏心意,她也能日日写出万字文来。
崔妧这一回恐是下了猛药,病的极重,君诏有大半时间都在崔妧那里,早朝已罢了几日,又因为罢朝的事惹了御史台不满,骂者更多。
只是君诏实权在手,对这些文臣叽叽歪歪向来是不予理睬的。
御史台着急,便把主意都催到了谢泠这里。
宫中不缺御医,谢泠也只有那一日破格入宫做了一回医女,她的方子不曾出错,后续自然有君诏心腹的御医再行开方续药。
一直到这个春日快要结束,曹九得如同上一次一般急匆匆的赶到谢府,这一回更为匆忙,话都没怎么跟谢泠说,便扯了谢泠衣袖将她带出了府。
这一次甚至没有安排马车,而是用的宫中快马。
在宫中纵马是何等罪行,是君诏给了贴身的令牌,让曹九得这样一个阉人也能畅行无阻。
谢泠的骑术并不好,一路匆忙赶到时下马几乎踉跄,小太监来不及搀扶,她远远就看见君诏等在门外,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君诏如此焦急。
曾经宫变在前仍不动声色的人,如今是任何一人都能看出来的心神不宁。
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立刻被引入内殿。
崔妧状况更加不好,切脉时几乎烫到谢泠的手,这一次君诏匆忙问她崔妧的状况如何,再也不曾注意到她的手为何那样冰冷。
“是有些寒气侵入肺腑,我为她施一回针试一试,我写下方子备齐药物,还请陛下回避。”
施针要辅以药物熏蒸,高温浸透衣衫,其余旁人自然要回避。
她的针施了整整两个时辰,对于一惯体力不好的人来说几如酷刑,施完时她的手已然颤抖。
华皖看出她已很不好,立刻便要着人将她扶下去。
她只摆摆手,言说不必。
等崔妧情况稍许好些时已是深夜,她从崔妧宫中慢慢走出,外间一轮明月清冷到冰寒的程度。
君诏就站在那轮月光下负手而立,恍惚中仿佛一个剪影一般看不真切。
夜深人静时刻,让这个人距离自己似乎前所未有的近,又前所未有的远。
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动心的人其实早已动心,她的心乱成一团,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她一步步靠近君诏,靠近这些年她几乎差一点点就能够上的梦,只是每一步都那样艰难,几乎是挪动着。
最终停在她身侧,像年少时一般用最温和的,贴近友人的语气轻声说:“针已施完,大概今日就能醒过来。”
君诏紧蹙的眉一瞬放松,甚至来不及同她说话,转身就要进去。
在此刻或许应该在说些旁的话作为铺垫,然而她已经毫无力气,她只是温和开口。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了。”
“你的心中是有她的,不是吗?”
不然为何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不然为何费尽心思将她带回楚国,不然为何明明那样恨极的语气,只是稍稍病了便这样方寸大乱。
太多的行迹证明着这件事,其实又何须多此一举的再问一遍。
沉默漫长的好像一生过去,又好像只是一刻。
最后,她答:“是。”
在那一刻谢泠竟笑了出来。
她看着君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心中那一方大石轰然坠落,在那一刻她竟感到一股没来由的轻松和释然,她微微笑着,像当真为友人感到快意,没有人知道她修长的指尖几乎嵌进掌心。
她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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