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汤汤的车队扬尘而过荒无人烟的沙漠，马蹄踏飞尘土，车轮轧过狭长的痕迹，已经驶出西京了。

“爹，离开了西京，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都京？”叶荣端坐在马车侧，用手挥扬车窗飘进的尘土，呛得鼻子痒。

正座上，一个身着深色寻常布衣，却盘着高高发髻的男人，面色平静，脸上几道疤痕被衣裳衬得更深，他闭目养神，缓缓开口道：“十日之内可达。”

“十日？！都京离这里竟然这么远吗？”叶荣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他。

叶恪俭看着眼前从未去过都京的女儿，用凌厉粗旷的声线安抚道，“荣儿自幼生长在西京，是因这十六年来我朝西北战事吃紧，不得不随叶家军长居于此，今战事已尽、匈奴臣服，此番我们是回家，都京才是我们的家。”

都京，才是我的家吗……可是，都京长什么样子……

叶荣心中思索着，才一日的车程，舟车劳顿已让叶荣寝食难安，难以想象未来还要此般行路十日。

“爹，既然还有许些路要走，女儿就不陪您在这车中打坐了。”叶荣弯弯眉眼，叫停车夫。

叶恪俭斜眼瞧她，心中暗笑，和出发时巴结着要同坐一车的样子判若两人。

叶荣弯腰走下车，眼下是无穷无尽的沙路，四下望去，是不见边际的大漠和长长的车队以及护送军队，周遭也停下等将军中车调整。

副将莫迎跳下马，“小姐，怎么了？”

叶荣被飞沙迷住眼，呛声道：“事先备给我那辆车呢？我要坐那辆。”

莫迎扶她上自己的马，然后牵着马一路走到车队末尾，“小姐，您坐这辆，莫迎在旁护送。”

叶荣磕磕绊绊地爬上车，点点头，想必出门前爹就令他护送自己了。

车上，莫央也是靠倒在车窗旁，用手帕捂着口鼻，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

见叶荣上来，她挥了挥空中沙尘，“小姐怎么突然回来了？”

叶荣爬上车里的卧躺榻无奈道：“你猜我们还有多久的路要赶。”

莫央打湿手帕，帮叶荣擦了擦脸上的灰，“三日？”

“……还有十日车程。”叶荣翻了一个白眼。

……

车队重新出发，晃的叶荣躺也躺不稳，“莫央，你去过都京吗？”

“奴婢自幼生在西洲，当年兄妹二人得将军夫人所救，再未离过西京。”

叶荣叹了口气，将军夫人便是那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

“我爹说，都京才是我们的家，是不是只要西北安定，我们再也不会回西京了。”望着车顶的西洲华饰，叶荣怔怔道。

莫央杵在榻边：“许是如此，不过奴婢听说，都京是大昭最繁华的城池，有许多在西京见不到的玩意儿。”

叶荣兴奋坐起：“见不到的玩意儿？”

莫央点点头：“我也是听捷报使说的，好像有什么戏楼，还有说事厅。”

叶荣苦中作乐道：“那我们一到都京，就去你说的那个什么，戏楼还有说书厅去！”

-

赶路的日子白天倒还好过，在车内颠颠倒倒吃吃喝喝，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天黑后，沙路中立着叶家军旗，西北人人皆知叶家军平定匈奴之功，即便是最唯利是图的沙匪也不会靠近。

第五日，行至西南，车中的沙尘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崎岖不平的盆地与高原，颠得人更是茶不思饭不想。

这日晚，车队驻扎在一处竹林，前方不远处是瀑布湖泊，许些士兵家眷都去打水沐浴，还钓上了好几条鱼。

莫央和莫迎一起给小姐烧了水，莫央在车里伺候她沐浴，莫迎在车外把守。

离家快一周了，终于洗上一次澡，前几日赶沙路，叶荣只敢偷偷拿些自己喝的水，打湿帕子擦身子，还生怕被爹爹知道要大发雷霆。

一通讯兵骑行至叶荣车边，正准备靠近，被莫迎一剑拦住，“小姐车内沐浴，不要命了？”

小兵赶忙跪在地，“小的不知，罪该万死。”

车内叶荣已换好衣裳，探身出车外，“我已整顿好，有什么事？”

“将军叫小姐去中车共进晚膳。”小通讯兵仍有些慌乱，不敢抬头。

“知道了，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去。”叶荣打发他离开后，走下车伸了个懒腰。

莫央把洗澡水倒在车旁的树下，叶荣正准备跳上莫迎的马，前方骤然传来一阵车马倒地之音，由于车队距离过长，很难辨听前方具体发生了什么。

叶荣停下手里的动作，都是常年待在军营的人，大家都默契地停下动作，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有没有其他异动。

约莫五秒后，前方吹来紧急号角，莫迎立刻拔出剑，“这是遇刺号角，莫央，带小姐进车！”

叶荣慌了神，遇刺？匈奴不是早就打退了，还有什么刺客？

见她愣在原地，莫迎连忙补充道，“可能是山贼土匪，号角是前方载财物的车节吹的，小姐不必害怕。”

载财物的马车就在中车附近，应是严兵把守之地，对付几个山贼是不成问题。

叶荣和莫央坐在车里，莫迎把守在车旁，几人听着前方的刀剑声过了几分钟仍是只增不减，莫央探出头问莫迎：“哥，怎么还在打，不会一会儿打到车尾来吧？”

莫迎眉头紧锁，“车尾都是家眷，不会波及，只是今晚很多弟兄都去湖边捕鱼沐浴，轮班时间久了些，估计这些山贼盯着我们很久了，专挑这一天疏于把守……”

叶荣挤出车门，“莫少将，你去中车帮忙吧，我们这儿应该没什么问题。”

见莫迎愁思，莫央也没有阻拦，“你放心，小姐这儿有我呢。”

“我去去就回。”莫迎亦是急于应付完这些小毛贼，没有多想就驭马去车前了。

莫迎走后，二人缩在车内，确实是没了许多安全感，只得在心里不断安抚自己不会有大碍。

忽而，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莫迎或通讯兵，莫央探出车门查看，眼前一个身着黑衣蒙着脸的人正拿着大刀朝车里走来，吓得莫央顿时慌了神，连忙大叫：“小姐，快跑！”

许是听见她叫小姐，小山贼觉得这车里定是有值钱东西，加快脚步准备跃到车上。

车里叶荣也惊惶失色，掏出匕首准备防身。

千钧一发之际，莫央拉起缰绳调转马车方向，马也不受控制地带着车身腾空起来，山贼也是机灵，一跃而起抓住车窗，打算探身进来，叶荣用匕首刺向他的手背，又迅速躲开山贼挥舞的刀剑，“莫央，快驭马！”

莫央熟练地拉紧缰绳，想甩掉穷追不舍的山贼。

车身驶向旁边的竹林，方才被莫央倒了几大桶水的地面已成为一滩泥泞，马蹄飞快地踏过，车轮却深陷进泥泞，再寸步难行，马身车身间的连锁也因刚才的360度大转弯留下一条巨大的裂缝，很快便分离开来。

莫央驾着马越跑越快，身后的马车却牢牢地被泥泞的地面困在原地。

车内叶荣也感到车身停了下来，车窗边的山贼也跳离车边，正当猜想自己是否是获救了之时，面前的车门被那把熟悉的大刀阔斧掀开，握着刀的手还淌着被自己刺的鲜血，蒙面人上下打量一番，一双贼眉鼠眼最终落在叶荣的脸上。

车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叶荣也没有穿富贵衣裳，只有一张精致的脸蛋最吸引人，手里还举着那把匕首，握柄上镶着翡翠。

四目相对之际，叶荣的心脏砰砰地跳，害怕刺激歹徒，她没有大声呼喊，不断深呼吸，猜测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歹徒的脚步一步步靠近，歹念油然而生，下一秒，一支箭从他的心脏处穿出，鲜红一片。

面前的山贼立刻瞪大双眼，刚回身准备和射箭者决一死战，下一秒就应声倒下，箭上有毒。

在西北随军之时，叶荣去过军营，见过死尸堆叠成山的战场，也见过侥幸活下但遍体鳞伤的士兵，眼前的一幕倒是没有吓到她。

匪贼倒下后，尸体被拖拽出去，随后踏进车内的人不是熟悉的叶家军，而是一张带着铜色面具的脸，穿着在西北没见过的衣裳，灰色的绸缎布料，上面绣着腾云驾雾的图案，腰束中嵌着做工精美的雕饰。

上下打量一番，叶荣支支吾吾开口：“多谢大侠出手相救，请问……”

发现马车不见了的莫央和莫迎一起朝这处驾马而来，口中唤着小姐的名字。

面前的面具男人本要伸出的手和叶荣正要问出的话戛然而止，男人大步退出，叶荣避开车前的血迹紧随其后，眼看着他三两下轻功，向竹林另一边快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前身后姗姗来迟的莫氏兄妹看着车前的山匪尸体，万分惊讶与自责。

回到车队，怕莫迎莫央因此事受罚，叶荣在父亲面前支支吾吾打岔过去了。

莫迎找来一辆新的马车，又把那辆损毁的马车连同歼获的所有山匪尸体就地焚烧。

经过一夜的折腾，大家休憩的心思全无，整晚战战兢兢地过着。

车内，三人也是难以入眠，叶荣披着斗篷坐在车边，和车门外把守的莫迎聊着天。

莫迎拿出从那山匪身上拔出的短箭，仔细辨认箭头：“这是西北军的短箭，小姐，救你的是何人？”

叶荣摇头道：“带着面具。”

莫央在一旁疑惑道：“西北军，不就是叶家军？”

莫迎把剑收起来，解释道：“西北军是太祖开国是就驻扎西北的军队，叶家军是当年西北军的一支副队。”

叶荣点点头：“对，我爹说他当年刚和我娘成完亲，就被太祖派至西北军作副统领。”

莫迎靠在车门边：“叶家军就是在当年的西北军里，唯一留下的一支军队，我们跟着叶将军，世世代代誓与匈奴为战。”

莫央问道：“其他西北军呢？”

莫迎面色沉重，缓缓道：“迪化大战十载，黄家军、钱家军、郑家军相继覆没，乌族于西平郡谋反时，赵家军与其同归于尽，金城之战中，魏家军全军覆灭……”

三人沉默良久，叶荣仰头望向北方的几颗星星，缓缓道：“如今西北安定，只愿日后再无战事，叶家军也不必再世世代代驻守西北。”

莫迎扭头看她，心中思绪万千。

“哥，你想什么呢？”莫央见他沉思，不禁问道。

莫迎：“我在想，当年西北军箭世间早已无人在用。”

叶荣看向他，“你觉得这个面具人是谁？”

莫迎摇摇头：“世间无此人。”

莫央：“为什么？也可能是当年西北军中有人保留了这种箭啊。”

莫迎缓缓说：“这种军用短箭，只有将军会随身携带，寻常将士只用得上战场中的长箭，当年西北军几名大将军，除了叶将军，都早已战死沙场。”

叶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来这个人一定和已故几名老将军，或者和我爹，关系匪浅。”

莫迎觉得叶荣分析的很有道理，狠狠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再惊魂未定，天蒙蒙亮时也渐渐入了眠。

梦里，叶荣又见到了那个面具人，手里握着那把射短箭的小型弩机，和自己儿时见过父亲随身佩戴的那把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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