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潇潇的阿姊是玄都观中的女冠许玉蕊，也是远近闻名的医工。www.cqsmsem.com

她原本是个妖。

六朝志怪书里常常记载一些不知什么时候被命名为“妖”的精怪，实际上尘世杂处，万物有灵，许玉蕊的原身是玉蕊花，因生长在道观，受仙人点拨，得道化得人身，悠游在这尘世，扶危济困，给人治病，久而久之成了长安城妖界秩序的守护者。

“阿姊——阿姊——”谢潇潇的声音穿墙破壁，吓得大槐树枝头的喜鹊纷纷振翅飞走了。

许玉蕊正在后堂调试新药，听见她的声音，眉头一皱，拿着药杵走出门去。

谢潇潇坐在大槐树上看她:“阿姊，你知道我在城中遇上谁了？”

见许玉蕊不说话，谢潇潇继续道:“你师哥宁远山的徒弟！”

宁远山是国朝闻名的仙道，据传活了三百余岁，可当今世上谁也没见过他的真容。

“你怎么知道他是宁远山的徒弟。”许玉蕊坐在檐下，从医书中翻出宁远山的画像，宁远山早在安史之乱叛军进长安城时就消匿了踪迹，有人说他死于战火，有人说他云游蓬莱，说法不一，但再也没人在这长安城中见过宁远山。

只有许玉蕊知道，宁远山在郭子仪的军中做了军师，直到王师收复长安，他才向郭将军告别，不知踪迹。

“金鱼，我记得阿姊说宁远山有一尾金鱼，玄黑色斑块，通身金光，世无其二，那人的师父就有一尾，分毫不差。”谢潇潇也坐到廊檐下。许玉蕊手中泛黄的画像里，男人的脚下确有一汪活水，水中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鱼。

“那傻子根本不知他师父是谁，被我一吓，就说出他师父的事情，宁远山现今正在南山隐居。”谢潇潇神色得意，她知道许玉蕊在找宁远山。

听见她说宁远山隐居在南山，许玉蕊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合上了画像。

然后去揪谢潇潇的耳朵。

“我让你去寻找长安城中杀人作乱的妖，放着正事不干，打听宁远山做什么？”

“阿姊饶命！”谢潇潇呼痛出声:“杀人案幕后主使绝不是妖，我想至多是有人利用妖物作祟，兴许杀人者也不是妖……”

许玉蕊这才松开她的耳朵:“你敢做保？”

谢潇潇揉着耳朵心虚道:“保证……”

趁着许玉蕊出神，谢潇潇抢过她的医书去看宁远山的画像——

没有五官。

男人站在一树玉蕊花下，雪白的花枝打在肩头，绿鬓黑发，瘦骨薄衣，有一些魏晋时的风度。

原来是一张背影。

谢潇潇吐了吐舌头，将画像放了回去，还给许玉蕊。

许玉蕊依旧在发怔。至德元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禄山叛军进城，玄都观里大槐树上的知了嘶嘶叫着，大厦将倾，人人自危，宁远山就是在这样的夜里与她告别，只留下一枚双鱼玉佩，说师妹珍重。

“我们去南山找他。”谢潇潇握紧拳头，大有把宁远山揪到玄都观来的意思。

许玉蕊却摇摇头:“南山与长安城咫尺之隔，师哥从未来找我，既是有意躲我，去也无用……他一早说过，不愿为红尘束缚。”

谢潇潇见她心情郁结，暗自悔恨说了宁远山的事情，只好又道:“他的徒弟，也说来捉妖。”

许玉蕊听见这话，回过了神，一记眼刀飞去:“你方才说做保什么？”

谢潇潇跳到大槐树上，一时间想不出说辞，许玉蕊平时在道观中绝不乱用法术，无法控制大槐树来抓她，只得站在屋檐下道:“谢潇潇，限你七日之内给我说法，有妖捉妖，无妖捉贼，否则罚你一月不得出门！”

许玉蕊说到做到，谢潇潇还记得自己十八岁时因偷去平康坊喝酒被许玉蕊施下禁足术之事，就要讨价还价:“阿姊再多宽限几日……”

“五日——”

“七日，七日，阿姊等我消息！”谢潇潇生怕她再减天数，说完就急忙逃走了。

许玉蕊望着她逃走的背影，心中不能平静。她坐回屋内摩挲着医书中的画像，宁远山这个名字已许久没有听到，今日再听闻，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下午，许玉蕊换上男装，去西市的放生池中寻找那尾金鱼。

就算不能相见，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

……

自告别了郭将军后，宁远山就居住在南山的紫云峰上，与那些走“终南捷径”沽名钓誉的隐居者不一样，宁远山给紫云峰设下结界，安心修行，外界的万事万物一时都如云烟过眼，纷纷扰扰，与他无关。

直到秦毓的出现。

秦毓是郭子仪将军的曾外孙，十年前误食毒药，御前一众医工束手无策，被送到玄都观中，凭借许玉蕊的医术竟也无法救治，宁远山不得已，悄悄将人带回紫云峰，一来他与郭子仪将军有旧，二来他不能让这孩子死在玄都观，于是留信给郭家后人，说与秦毓有缘，带他修行十年，十年后定当完璧归赵。

秦毓这个名字，也是宁远山所取，因出生于秦地，就姓了秦。

他不知道当夜与秦毓同被送到玄都观的，还有一个女孩，谢潇潇。

天色发亮，鸡啼到第三声的时候，谢潇潇死了，呼吸渐止，直到身体失去温度。

国朝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夭折的小孩，往往被视作恶鬼。因此小孩夭折不得归葬家族坟茔，谢潇潇的父母也怕其变成恶鬼，回魂纠缠，搅扰家宅安宁，就在长安南城外随意择了一葬地，碑板上连姓字名谁也不刻，光秃秃地竖立在高岗上。

许玉蕊找到谢潇潇的时候，她的身体正逐渐回温，但鼻子里塞满了黄土，呼吸不上，差点就要被憋死。

谢潇潇醒来之后，对从前所有事情一概想不起来，许玉蕊不知她是患了失忆症还是因冷漠的父母而不愿想起——原本已用了药的，但谢潇潇的家人不肯等到药效发作，待她没了气息就匆匆拉走埋葬。许玉蕊不肯将这样事情讲给谢潇潇知道，也说忘记，忘记她如何来到玄都观，父母家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