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进六月，却是不如往年酷热，每日里天高云淡，夹着些风儿，让人觉着还算清爽。m.aiqqx.com可母亲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整夜的咳。

没过几日，托四丫头的娘从村子里找的粗使丫头便到了，没想到，竟来了两位。

旧日里我家使唤的贴身奴仆多半是家生子，要么就是从人伢子那里买。只有这样买断了的，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主子，那雇佣来的多是应付活计的。

且家生子和买来的，多半都是学过规矩的，懂得为仆的本分和礼节，不必费心再去教，而雇佣来的须教授规矩。

可如今一时半会买不来合适的，也只能暂且雇佣了。

这两位中的一位竟是旧日相识，便是当日宝玉在乡间邂逅的二丫头，也就是四丫头的那个出嫁的姐姐。

缘分的转轮又是如此奇妙，绕来绕去见的都是旧日之人。

其实，我心内是盼着来的人是四丫头，想来母亲和岫烟也是一样。

自从我们搬进城里后，四丫头便不能每日来帮我做活了。这丫头性子爽利，干活麻利，人又伶俐。我是极想把她留在岫烟身边的。

来人除了一个是二丫头，另一位的身份就奇妙了，竟是二丫头的家婆高氏。

儿媳妇出去打工还要带着婆婆吗？

我扫视站在面前的二人。

二丫头哪还有当年宝玉眼中的俏皮。一身极不合体的焦黄茧绸衫裙，身形消瘦，涂了白粉的面皮可见灰暗，目中无神，双肩隆起，竟有了些驼背的迹象。

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啊！

她那站在一旁的家婆却生得肥润妖娆，油头粉面，目光实在不安分。

我心下已了然三分。

便说道:“你们既然是张家婶子引见来的，又是张婶子至亲，我没不留下的道理，只是，如今我家刚搬进城，不怕二丫头和婶子笑话，手上银钱稀薄，只要一个丫头来帮衬几日便可。待我家嫂子生产完就不用丫头了。”

我话音刚落，高氏便嬉笑着上前抢嘴:“嗳哟宝二奶奶，你这话忒泄气，俗话说‘破船还有三斤钉’，谁不知当年的薛家和贾家？就是如今，拔一根寒毛也比我们腰粗啊！奶奶家饭碗里掉下的饭渣子便够我们婆媳二人的了。况且，我们两人这银钱嘛，也不多要，奶奶看着给就成。再说了，奶奶的嫂子要生产，正该用我们婆媳二人，二丫头做活没得说，我呢是最懂女人生产的，我们村里那些女人调理身子生孩子坐月子，都是找我过去帮忙的，就连城西头的几家财主媳妇生孩子，也叫我去过的。”

旁边的母亲听了高氏的话，还不待我言语，便对我小声说道:“若真懂得侍候孕妇，留下也未尝不可。”

我本想反驳，却骤然瞥见母亲额角的银丝和皱纹，加之身子越发孱弱。

如今岫烟有孕，母亲又病着，因赎回的好几个铺子都百废待兴，又要寻回旧日的掌柜和活计，又要排布进货出货。

我手头的沐颜化妆品虽说有绣橘帮衬着，但来订货的掌柜却日日的催着再做些。

而我心里更是烦着翠妃托付我的事儿，有心想使唤几个小鬼来帮忙，可心下却仍是对鬼魅有些介怀:人鬼有异。总往家中招惹阴气不得法，且岫烟又怀了小侄儿，更不可招小鬼来家了。

凡此种种，我还是答应了母亲，留下了二丫头婆媳二人。也是想着暂且留她们帮忙，过些日子买了可心的丫鬟婆子再辞了她们。

却不想这高氏果然是个不安分的。

这婆媳二人倒是勤奋，虽只做些外面的洒扫浆洗，却是将家中里外打理得尚好。

吃食我是不让她们碰一点的，每日三餐仍是我带着同贵亲自动手。

我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灶间一应器物，越发的得心应手。只盼着我种的西红柿能快结出果子，好为母亲和岫烟做上一盘西红柿炒蛋。

趁高氏不在的时候，我将二丫头叫到了房中，才明白这事中原委。

原来，当年宝玉为可卿送丧灵的途中，正经过二丫头家的农庄，临走时正迎头碰上了二丫头抱着小弟过来1。

因在叩赏的庄妇中未见到二丫头，宝玉料定二丫头得不到赏钱，便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茗烟，让传话给二丫头，未得主人允许便动了她的纺车，没得弄乱了那纺车上的丝线，这银子就是赔给她的“丝线钱”。

因这“丝线钱”乃悄悄塞给二丫头的，外人哪得知晓。二丫头生平哪得过这么大的一锭银子，心下乐得，又惶然不知如何对爹娘说，便偷着存下了这笔体己。

时年秋，逢大灾，庄子上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张家亦是谷仓见底，二丫头的小弟也饿成了皮包骨。

不成想这时二丫头却买了一头奶羊回来，这奶羊在紧要时竟救了小弟的命，这买羊的钱自然就是那“丝线钱”。

二丫头的话虽有些拙舌，我却是听得明白。不知竟还有这些旧事。

二丫头坐在我下首的椅子上，欠了半个身子，不安地搓着衣角。

说道:“若不是当年宝二爷的那锭银子，又哪能买了奶羊，若没奶羊，我弟也是不能活的。可我……我没敢说这银子的由来……只说是外面逃荒路上捡来的……”

二丫头惴惴不安地低下头。

我当然理解。一个女孩子家，大荒之年突然得了一锭银子，必然招人疑心。

二丫头虽未说是几两银子，想来这银子的数儿也不少，宝玉那个呆头，见了女孩儿，只管往外散钱，哪管多少，只博得美人儿一笑便好。

二丫头又抬头，急于表白:“我心里是一直记挂着二爷的好，想着要报恩的，可我听人家都说宝二爷不在了……前儿听说姑娘家里要找人，我……便说要来，可我家婆她……定要跟来，我也是拗不过她……。”

说到这，我看到二丫头眼神回避。立时问道:“你明知我家只要一个人，你为何不拦着你家婆？”

二丫头立时神色慌张起来。

我又紧接着问道:“你既是来报恩，就该想着我们的主意，没得自作主张多带一个人来。原本我们家与你们家处了这些日子，见你家人都老实本分，四丫头又是我喜欢的，这才托了你娘帮着找人。你却多带了人来，我母亲仁慈，怎忍驳你。说到底，你这是来报恩的，还是来打秋风的？”

我话不客气，眼睛却盯着二丫头，看她脸上颜色。

却见她涨红了脸，又由红转白。

注:

1见原著第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