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系二维灾变纪年元年，“诺亚方舟号”飞船上。

这是太阳系联邦在银河系巡游的“诺亚方舟号”上的船员们，他们在返回母星的途中，得知太阳系遭受到主宰宇宙的强力恶意文明毁灭性的打击，所采用的不是用光爆炸摧毁主恒星的手段，而是用前所未闻的空间减元，使太阳系整个堕入二维平面，失去宏观生机赖以展开的场所，把那个46亿年来生机勃勃五彩缤纷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广漠的黑暗坟场。

“诺亚方舟号”是太阳系刚刚建好的两艘曲率驱动光速飞船中的一艘，装有穿越虫洞的试验装置，此次巡航一方面为了寻找宜居行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探索跨越时空距离的星际交通捷径。在飞离太阳系一个天文单位时，飞船释放了量子相干远程同步探测仪。就在离开太阳系近一年时，从探测仪上震惊地看到了太阳系被二维化的灾变场景。人们一下子呆住了，船上的一名女检测员当场晕厥过去，几位冷冻室的女医师嚎啕大哭，相比起来，西方宗教的世界末日审判，佛教渲染的阿鼻地狱，倒是仁慈的天国了。

面对这样的宇宙级的巨变，舰长叶高岑却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这时任何言词和宽解都是苍白无力的，何况自己也处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的慈母、爱妻和幼子正在等待他远航归来，如今却连一件可以慰藉心灵的家乡故物都没有留下，黄河长江，春雨江南，长城落日，大漠孤烟，俱往矣，甚至连那灿烂的日光和皎洁的月华都永远消逝了，全凝固为僵死的二维画面。但是，面对这痛不欲生，即将永世流浪的1300多名同胞，他不能不用强大的理性力量压下快要爆出胸膛的悲情，只能对聚在前舱大厅中的全体人员说：“我们只能面对现实，现在应当想的是我们怎么办？现在上哪儿去？我命令，执勤的各回各岗位，其他人回自己房间好好想想。”

遣散了船员，叶高岑把独立科学行动部留了下来。这个部本来直属太阳系联邦科学委员会，研究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前沿问题，但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变故，原来的一切自然都必须重新安排。叶高岑对小组负责人，德高望重的天体物理学家苍仰宆说：“苍老，您是我们的长辈，我多么想让您给指条出路啊！”

飞船上的这个独立科学行动部的主任正是苍仰宆，该部下设虫洞和星际航行通道研究组，量子相关态和跨时空通讯研究组，空间维度和多世界理论研究组，真空、暗物质和太空物质能量研究组。这些课题是人类发展新阶段前面横亘着的几个历史性关口，如果不能取得决定性突破，就无法使地球文明延续和发展下去。而且，当时外星恶意文明的威胁已经发出，地球的大劫难进入倒计时。太阳系联邦决定发射两艘刚刚研制成功的曲率光速飞船——“诺亚方舟号”和“地球之子号”，各配备同样的研究建制和同等数量的人员，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发射出太阳系，在实地探索中解决这些基础科学的重大难题。面对这样的巨变，苍仰宆不能有其他考虑，当即表示：“叶舰长，现在我们研究部一切服从舰队指挥，今后也必须划归舰队编制，所有研究项目当然首先服从舰队的现实需要。至于眼下，”他沉吟了一下，眉头一皱说，“我建议直接飞往Kelpler452b！”这是地球纪元2015年发现的一颗太阳系外宜居行星，据观察，该星与地球恰如孪生兄弟，相似度高达89%，母星质量比太阳大4%，亮度大10%，行星绕主星一周385天。空气中含氧量适度，岩石地质构造，有大片水域。这一提议立即得到舰队司令部的一致同意，成为大难之中升起的希望之星。人们怀着走向新生的心情踏上新的彼岸，刚刚发生的大灾难的阴影也被冲淡了不少。

午夜，失眠的栗径走到畅观厅，这不是观测站，也不是天象厅和天文台，而是一个舰上的休闲场所。繁茂的热带植被，茵茵绿草，点缀着盛开的鲜花，还有蝴蝶、昆虫和飞鸟是为舒解远离地球母亲的怀乡之情而特地布置的。畅观厅设有自动开启的窗口，能够选择所要观赏的天区，也可以看到整个壮丽的宇宙全景。栗径点开银河系方向的窗口，飞船还没有进入曲率飞行，仍然通过核聚变驱动进行准备，由于低速飞行，所以那片灿烂的光带清晰地展示在眼前，可以看到那个巨大的会聚中心——银团。太阳距银心3万光年，他们正向1400光年的方向飞去，应该是更接近中心了吧？但那又怎么样呢？而今一切都无所谓了，古人所说的离乱之愁，家国之痛，不过是儿戏罢了。他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这时，他的鼻端飘来一丝淡淡的兰花幽香，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只能把这一切放一放了……”他身边站着一个纤细的少女，一听那清丽的嗓音，栗径就知道是他的老同学空间维度研究组的罗璇来了。

小罗是栗径在燕京大学物理系的同学，又同时考入金陵大学天体物理专业师从苍仰宆教授攻读天体物理和宇宙学博士。后来栗径特地到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追随惠勒教授研究量子引力理论，专攻复连通空间拓扑和所谓“空间泡沫状结构”即“虫洞理论”。而罗璇则赴伦敦皇家大学玛丽皇后学院跟随英国天文学会主席罗赫布格教授，深入研究宇宙的几何模型和物理机制的相互关系，特别是时空弯曲的物理本质问题。回国后，他们本来都在中国科学院工作。在大劫难时代※，整个地球进行了彻底的社会改组，以原联合国为基础，成立了地球联合政府，随着向其它行星及其卫星的殖民，逐渐形成了太阳系的一系列城邦，最终组建了太阳系联邦，制定了统一的宪法，建立了执行委员会和议会，为了保存地球文明，人类在危难面前空前团结起来了，因为这正是最后的斗争，整个人类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为保存人类文明的种子，太阳系联邦决定，把科学家分成三个梯队：一部分当下立即着手解决最急迫的现实问题；第二部分短期冬眠，苏醒后，继续为解决重大基础问题做好前期准备；第三批长期冬眠，苏醒后，立即接手攻克重大理论难关，取得突破性进展，为人类战胜恶意外星文明，走出困境找到一线生机。这是一个深谋远虑的战略设计，并且立即得到通过并付诸实施。鉴于苍仰宆教授的专业特长和他的人品学识，由他牵头拟定了第三批冬眠人员的名单。栗径和罗璇名列其中，所以一个世纪后，在劫难降临前夕，他们刚从冬眠中苏醒，就应老师苍仰宆教授的召唤双双进入太阳系科学委员会，并一起登上“诺亚方舟号”作为独立科学行动部的研究员，参加重大科学难题的攻关。

栗径长叹一声：“倬彼云汉，昭回于天。《诗经·大雅》就吟咏过，那浩瀚广阔的银河啊，多少灿烂的星光在天上回旋。可是，我们善良的人类祖先哪里想到过，那儿竟是一座凶险无比的黑暗森林！”栗径本来就有一些诗人气质，罗璇平日很喜欢他的这点才子气。可今天对他的这番感慨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反感，冷冷地说：“小栗，缪斯不能拯救我们，现在能救我们的只剩下科学了。”栗径一愣，张开嘴刚想反驳，罗璇举起右手一挥，打断了他，说：“我想跟你讨论几个思辨的问题，行吗？”栗径顿时明白了罗璇的用意，这样的时刻，感情的东西越少越好，转移兴奋中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归理性世界，而唯一的途径是进行抽象的逻辑思考。他伸出两只手，意思是“请吧”。罗璇问：“你说，二维世界是绝对的吗？是到处均匀毫无变化的吗？”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使栗径陷入了沉思。他想起老师苍仰穹在课堂上说过的话：“弗兰西斯·培根说，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统一，而凡在思辨中为原因者在动作中皆为法则。可惜，现在的科学是指示必然性的科学而不是探索偶然性的科学，甚至宣称偶然性是科学的敌人，其实，未来的科学生长点正是在宇宙无尽的偶然性中。”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必然，也没有绝对的偶然，只有不断被偶然性纠缠的必然。他回答说：“这就是说，在那个已经坍缩成二维的广袤空间——当然二维也是空间——也有不均匀的地方？”罗璇高兴地说：“小栗，难怪老师总说你悟性高。忘了咱们解麦玻分布啃数理统计时费的那些劲了？”栗径拍了一下大腿，几乎和罗璇同时喊出：“玻耳兹曼起伏！”二人相视而笑。罗璇接下去说：“还有一个问题，这个二维平面是欧几里德的绝对平直空间吗？曲率为0？怎么可能呢？”栗径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当然不能，既然还有曲率，这就是说引力并没有消失。”罗璇拍着手说：“是呀，有引力就有希望啊！”她继续问：“还有，那个二维坍缩体难道只有宇观和宏观世界而没有微观世界？普朗克尺度上的时空格胞是不可能压缩成二维的，那是世界线。那么，在宇观和宏观之下的微观世界中，量子世界是否还在运动？”栗径大手一挥，肯定地说：“一定还有量子世界，还有强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还有真空起伏，还有希格斯粒子，那里还是一片生机！”罗璇说：“我想不出的是，量子世界的运动怎样突破二维世界的界面，如果从外部着手，如何把量子能聚集引发出来，冲开二维封锁。”栗径说：“那是一次创世纪！”深邃的科学问题使他们沉静下来，栗径打开全景窗口，整个无垠的宇宙展现在他们眼前，二人一时相对无语，默默地看着对方闪烁着星光的眼睛，似乎要从中读出问题的答案。

此时，在自己的研究室的书房里，苍仰宆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按苏醒时的年龄说，他已经７５岁了，妻孥没有和他一起冬眠，所以醒来后已是孑然一身，他自嘲地想：“我这是以另类方式为人类献身了吧？”他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陈年威士忌，兑上苏打水，从冰箱中取出冰块，想起这瓶酒是2015年他的一位学生从剑桥带给他的“皇家礼炮”，而现在这位学生如果活着也已140多岁了。苍仰宆不禁老泪纵横。他调出信息窗口，查阅舰队出发前在太阳系科学委员会大讲演厅一位专门请来的宇宙社会学家的演讲词，那段话当时深深刺激了他：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一样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声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快开枪射杀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这就是宇宙文明的图景，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

其实，就在当时，苍仰宆已经感到演讲人的逻辑推论虽然很雄辩，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就是想不出来问题在什么地方。今天，当黑暗森林理论的活生生案例摆在他面前，而且那居心叵测的猎手射中的就是自己的时候，反而一下子明白了：问题就出在前提上——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中国先哲老子是认为天地无情的，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认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更把爱与恨同时看作是宇宙的根本动力学原则。难道这个宇宙真的到处都是黑暗森林吗？就没有一个以爱和善为原则的文明社会吗？他想起德国哲学家康德提出的三个终极哲学问题：人能认识什么？人应服从什么？人能希望什么？只有真，善，美，这是文明最高的也是终极的独一无二的原则——难道这只是地球文明才唯一具有的至高无上的目标吗？它不是宇宙一切有智慧的生灵共有的本性吗？苍仰宆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他认定黑暗森林理论是个伪命题。宇宙中既然有恶意文明，就一定会有善意文明。他举起威士忌酒杯，仰首苍穹，大喊：

你们在哪里？

注解：

※地球在纪元第三千纪初叶与外星恶意文明遭遇，受到强力威胁，必须定期奉献出人类种族基因图谱片段。而该星体的研究发现只有自愿的心理奉献，这些基因片段才可以使该种族日渐衰弱的体质得以扶壮。但这种基因“纳贡”又必须个体化，即实行一一对接，这就要求地球人整体接受这一生命劫掠条件，因为该种族的致命遗传特征是不可逆的标准化，即在身体、心灵一切方面的整齐划一。他们想通过与地球人基因的重拼接，实现种族复兴，否则威胁对地球实行灭绝计划，期限是一个地球世纪。这就是地球的劫难时代。而太阳系的二维化就是他们实施的罪恶行动。详见后文第二章。

※※天才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三体》中对费米悖论的解读，我移花接木，将原文作为本文人物的演讲词，其实属于引用，冒犯之处，请慈欣先生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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