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忽然忍不住想, 世事无常，真是天底下最永恒的道理。

两百年前，她爹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拎到元苍天尊的帝辇前, 想为她找世上最牢靠安稳的倚仗。

两百年后，这神州至高的太上策车辇停在她面前，滔天震怒质问她的放肆与罪责。

夜幕铺天盖地，火光如无数繁星, 映着车架帘后长者苍白恚怒的模样。

珠珠看着衡道子, 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滋味。

当然不是愧疚，也不是心虚，她一路走来所做的一切选择自问问心无愧, 她自问没伤害无辜, 对衡道子也绝对算仁至义尽、两百年的照看与养恩都偿还给了他，没有半点对不起他。

所以刚听说衡道子下凡来抓她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烦

——他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他为什么非得逼她、非得强求？她们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他养过她一场, 好聚好散不行吗？他却非得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 非得把她们的关系逼成这种场面？！

她气死，她不爽、破大防、暴跳如雷, 她甚至一度晚上睡不着在被子里翻身咬牙切齿、泄愤般地恨不得把他原地嘎掉

——但这一刻, 真正见到他的这一刻。

珠珠心里那股冲天的暴怒怨气突然就没了。

她看着衡道子的脸, 他脸上有滔天的怒色、有尊长者被僭越的不敢置信，甚至有从未有过的妒火与怒恨……可隔着这么远, 她仿佛仍然能看清他眼底斑驳的伤痛。

珠珠突然就不那么讨厌他了。

南楼侯曾经说衡道子爱她，她那时沉浸在怒气中, 根本没过脑子。

可她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衡道子他大概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她曾经觉得他不够喜欢她, 所以她在几次试探不如预期后，毫不犹豫地斩断红线、断然放弃这段感情跳下天门，但原来，她想错了，他其实已经这么喜欢她了。

喜欢到他那么一个傲慢的尊长者、强权极权而自恃威严的人，会不惜亲手践踏自己的原则与尊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颠覆自己曾经恪守的一切秩序与体统，亲身从九重天下来、来追她回去。

他喜欢她…不，他爱她。

衡道子，竟然真的爱她。

在她已经舍去那段感情、真切喜欢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原来真的这样爱她。

珠珠觉得挺可笑。

她不是在嘲笑衡道子，当然也不是在嘲笑自己，她只是觉得可笑，冥冥之中天道的捉弄，就是这么一场弥天的笑话。

少女从车板站起来，轻巧跳下来。

风吹起她的衣摆，她染了半身的血，那血凝固成黑色，像大块大块浓墨泼爬上她大红靡丽的衣裙，几乎将她塑成一尊不该属于人间的恶鬼修罗。

元苍天尊看着她，胸脏像要活生生拧出血来。

气怒冲顶，几乎让他头晕目眩，他身形剧烈摇晃了晃，错手才扶住栏杆，捂着左胸大口大口喘气。

“太上！太上！”

姜老仙君吓得魂魄都出窍，忙为尊者抚着后背顺气，连声道：“您还有伤，万不能动怒、万不能动怒。”

“这里面都是误会，南楼侯不是说了，是他错给了一枝桃枝，才叫小少君错与圣主牵出一道情缘，酿出这场祸事。”姜老仙君忙打圆场，苦劝道：“太上，小少君年纪小，不定性，之前受了大委屈，这下凡来不免脑子一热做出些冲动事，您是何等人物，大人有大量，何苦与孩子计较呢，还气坏了身子。”

太上胸口剧烈起伏，他眼底布出血丝，神容悸恫沉怒。

姜老仙君心里暗暗叫苦，忙又向珠珠道：“少君，少君，还不快向太上认错，说你知错了，请太上——”

“不是祸事，不是误会，也不是一场错。”

少女打断说：“元苍天尊，我不会向你认错。”

晚风都像一瞬凝固。

“姜老仙君，谢过您老，但不用了。”少女对满脸震骇的姜老仙君笑嘻嘻，才看向尊者，自顾自说：“南楼侯骗你的，他是给了我一枝桃枝，但那枝桃枝根本没开过花，我喜欢裴玉卿，就只是单纯的、纯粹的，我喜欢上了他。”

“没有什么误会。”她咧嘴笑：“我就是喜欢他，我真诚地、深切地喜欢他，想和他天长地久，想与他厮守共度余生。”

“……”

“放…肆…”

“…放肆！”

好半响，才有颤抖的声音响起。

尊者抖着手指她，他的眼眉欲裂、目如滴血，苍白的嘴唇哆嗦，他的喉咙声带不断颤抖，甚至一时气得说不出完整的字音

——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堂堂太上露出这样失态的狼藉模样。

珠珠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都有点怜悯他了。

也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要和她在这里攀扯吵架气得高血压。

珠珠一直都不想和他撕破脸，想试试能不能先好言好语把他糊弄走。

“我的确放肆。”珠珠敞亮干脆说：“太上，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我这个人就是毛病很多，花心浪荡胡作非为，如今又与别人好了，实在有负您的心意，如今您也看过了，干脆就当没有过我这个人吧，您身尊体贵，快回天上去吧。”

“当没有你这个人？”尊者听着，几乎气极而笑，他一下一下重重拍着辇栏，震怒低喝：“你来告诉我，如何当没有你这个人？！”

“当你不曾嫁与本尊，当你不曾为南域主母，当你父亲当年临终没有将你托付给本尊，当连理枝契是一场笑话，当红线——”

天尊说到这儿，肺腑震颤，只觉心裂痛如刀绞。

红线，红线。

当年将将要成的红线，被她毫不犹豫斩断，换了一场天罚，扭头一跃去跳天门。

他的喉管口齿涌上无数腥气，要生生呕出血来。

“……”他生吞下那股血气，指着她，颤厉恨声道：“…你想都不要想，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且等我回去与你算账！”

珠珠：“我不回去。”

天尊暴怒：“姜伯，把她抓过来！”

姜老仙君在旁边一脸惊恐为难：“太上这…这…”

“你老使唤别人干嘛。”珠珠直接往后退一步，翻白眼冷笑说：“我说得够明白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现在这凡间有家有室，凭什么还跟你回去。”

“你还敢说！”天尊从没听过这样的混账话，厉怒道：“我看你是疯了魔，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南域尊后！婚契尤在，苍天作证！除了南域你在外面哪来的家室。”

珠珠不在意：“就剩一道手续的事，等我回去你和我把婚契解除就是了。”

“放肆！放肆！！”天尊快要气疯了，怒拍着扶栏骂：“你是南域尊后，岂敢朝暮四？”

珠珠：“是吗，可我已经朝暮四完了。”

天尊真像要气昏过去。

“苏珍珠！你敢！尔敢——！”他指着她，怒到口无择言：“你试试谁敢动你一下，本尊屠他阖家全族！”

“——”

少女脸上恶劣又坦荡-->>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的笑容渐渐收起来。

“衡道子。”她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

元苍天尊胸膛大幅地起伏，左心口的伤口崩裂，深红色的血水渗过包扎的白布慢慢洇开。

“本尊出口的话，就是本尊的意思。”

天尊缓缓道，那些狼狈的伤痛暴怒都像沉下去，一种强盛又不可置疑的威严终于彻底出现在尊长者的面孔上，他看着珠珠，一字一句说：“你当我是谁，你当你是谁。”

“苏珍珠，你是南域尊后。”他道：“本尊说你是尊后，你就为尊后。”

珠珠：“我不要。”

“没有你说不要的余地！”天尊厉声，一拍辇栏：“连理而契，天道为证，事成既定，就再没有你反悔的余地！”

男人嘶厉威严的声音回荡着巷中，仿佛天之重沉甸甸轰然地压下，压得不容人有半分翻身的可能。

少女一时没有说话。

珠珠仰头看着他严厉的脸庞，忽然笑：“衡道子，这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强权？”

“你拥有权力，所以当你非要做什么，你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可以公然地胁迫我、压制我的意愿。”

尊者目光倏然收缩。

衡道子看着少女像看敌人一样冰冷愤怒的眼神，他感到一种极度的荒唐可笑。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堂堂正正的丈夫，如今竟变成了要拆散苦命鸳鸯的恶人？成了她这样仇恨的敌人？！

他的心一扯一扯地裂痛，他强咽下齿间的血气，用震怒与冷漠遮盖住那种伤痛，他甚至反倒能露出冷笑，直接道：“是，没错！“

“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

他怒而恨笑，拍栏厉道：“本尊是至尊！本尊为太上！所以本尊就必将拥有这种权力。”

“这就是强权，这就是尊者的意志。”他厉声：“它就天然拥有至高的法理，拥有让你不可说不的权力！！”

“……”

“…………”

巷中寂静无声，天尊气如急喘，见少女定定望着自己，半响，竟突然咧嘴笑起来。

“我明白了。”她笑起来，甚至仰头哈哈大笑：“我全明白了。”

“你说的对，衡道子。”她点着头说：“今天我真是前所未有地、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从背后抽出剑，赤剑如血凝，泄出一线锋凉的寒光。

少女抬起剑，剑尖直指车架中的尊者。

“少君！”姜老仙君大惊失色，张臂横挡在天尊面前扬声大喊：“少君您冷静！您冷静啊！可万不能做出冲动事来啊！”

天尊全然怔住。

片刻之后，他反应过来，几乎要生生笑出来。

“拦她做什么！不要拦她！”

元苍天尊一把将阻拦姜老仙君推开，他扶着辇栏生生踉跄站起身，他怒极而笑，眼如焰烧，指着自己左心口处厉喝：“你来！你来！来把那剑刺进我胸口！”

“好啊，好啊！”

“苏珍珠！你可算硬了翅膀，你长了本事！”他怒到极致，指着少女震笑道：“快来，你今日若杀了我，本尊才算你长了天大的本事！”

珠珠拿剑指着他，神色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她看了看他，却摇头：“衡道子，我知道，我现在没有配与你为敌的本事。”

应激是最无用的情绪，她一时愤怒杀了他这具肉.身又怎样，就算衡道子散了几魂几魄，他也最多只会重伤，等他回归神州，即使他重伤，他也是神州太上、仍然有至高的力量，到那个时候，他的发疯报复，是她绝不愿意北荒承担的。

愤怒是没用的、是可笑的。

她调转方向，把剑横过来，横在自己脖颈。

天尊脸上所有震怒的神色瞬间凝固。

“我从来很不愿意用这一招，显得我很无能。”少女说：“可我现在，的确很无能。”

“我杀不了你，我还没有足够的强权去与你较量，我就只能用我仅有的筹码去与你搏命。”少女的语气轻快，她仰头望着天尊，说到最后，甚至弯着眼睛笑起来：“元苍天尊，如果你非要逼我、如果你动裴玉卿一根手指头，我就死在这里，让北荒最后的血脉在这里死去，到时忘川决堤，淹过神州大地，大家就一起，下地狱去好了。”

“——”

珠珠仰着头，看见月色与火光照亮天尊难以置信的神容，他怔松地、僵凝地望着她，月华倒映在他眼底，他的眼瞳剧烈地颤抖，有一瞬间，珠珠甚至恍惚错认成了泪光。

那怎么可能呢，珠珠想，他那样最强权威严的人，怎么可能落泪呢。

这时候，突然无数踏马声从身后响起。

“王爷！王爷！”

一队数人骑马赶来，段晁仓惶扑下马来，伏地扬声：“王爷！方才西城门外守军长驱直入，强行围住了行宫周围里，如今咱们这条巷子外，都是大公子的人马了！”

不知为什么，珠珠突然脑中嗡一声。

她转身抢过段晁的马，一脚蹬着翻身上马，扯着缰绳就调转马头。

旁边还没下马的修烨仙君本.能想拦，珠珠一剑砍向他的马，把他的马生生撞开，然后毫不犹豫策马往外跑。

“…苏——”

“苏珍珠！！”

珠珠听见身后尊者声嘶力竭的声音，她充耳不闻，策马疾驰向前，禁军纷纷惊惶避让，她挟着风势冲出巷子。

大街上兵马齐整举着火把，军容肃静，如练的月色披落在为首的人身上，他着月白素衫，外覆铠薄甲，明光甲的麒麟肩吞倒映着火把摇晃的光影，一身从未有过的清凛与肃寒。

珠珠勒马停在他面前，看着他，好半响，才粗声粗气问：“…你来干什么。”

裴玉卿也看着她，静静道：“来接你。”

珠珠凶神恶煞：“你不是都不记得我了，你连话都没有什么可和我说的，你还来接我做什么。”

裴玉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说不清，我只是想来接你。”

“…”

“……”

珠珠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感觉眼眶发热。

“裴玉卿。”少女的声音哑的：“你知道吗，我现在真讨厌你。”

她把身后背着的一个包袱抽出来，抱出一个布包。

裴玉卿看着她低着头，一层层把布胡乱翻开，露出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那是一颗年轻男人的头颅，双目半闭、面目狰狞，因为放置了几天，已经呈现略微腐化的青黑之色。

少女抱着这颗头颅，递给他。

月色下，她仰头看他，她的眼睛在湿润发亮，说不上是火焰，还是月色的光。

“这是聘礼，送给你。”

她瓮声瓮气说：“…我向你求婚，你，你嫁给我一次吧。”

“…裴玉卿。”她抽了抽鼻子，咧嘴笑起来：“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