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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么?血腥么?粗暴么?当然。但你要我再选十次,我的答案也不会变更:
——杀得好,可惜少了一点。
在朱重八其余的大案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私心,难见天日的丑恶权谋、嗜血本能;但唯独这一场南北榜案中,洪武皇帝却是切切实实的印证了自己的历史地位,尽到了自己作为皇帝的历史责任——所谓再造华夏、混同南北,所谓光复天下的千古一帝,岂是浪得虚名!
说白了,这场南北榜大案难道仅仅是一场科举舞弊勾连的案子么?不,与其说它是十几个主考官私心作祟而偏袒南方,倒不如说是至五代十六国以来,被分裂被割离被摧残宰割数百年的华夏矛盾的总爆发。它看似是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实则却是指向了整个民族最惨烈的伤口:自宋初以来,燕云十六州已经被胡人所踞五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自北宋末以来,长江以北已经被胡人统治三百年,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国人?——统而言之,北方人算不算中国人?
这是最尖锐、最森严、最可怕的拷问,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整个华夏民族生死存亡的一问。长达五百年的孱弱与隔绝终于给这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隔阂,汉唐时那天下亲如一家的光辉记忆已经悄然褪色,所残留不忘的却唯有宋辽金元以来南北各自为政彼此攻伐杀戮的惨烈与痛苦。即使血肉相连的纽带如何的牢固,又哪堪这样时光匆匆的消磨!
所以,这个拷问往往是无法回答的。民族本来是想象的共同体,它磅礴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久远的回忆,这些回忆与其说是历史,倒不如说是温暖而美好的童话。可童话总是经不起质问的。当一部分人开始拷问民族共同的回忆时,文明的纽带也就摇摇欲坠了——这拷问本身,就是对文明记忆莫大的伤害。
但是,这种拷问往往又是不可避免的。军事的统一或许艰难,但更艰难的却是弥合分裂。短暂的统一并非罕见,便譬如昔日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征服、奥勒里安努斯光复;可彼此分裂的习惯深入了骨髓,以致于歧视与区隔无处不在,于是终究有一天纷争与冲突爆发,逼出了这样凌厉而又伤人的呐喊。
但所幸,所幸面对这个拷问的是朱元璋,所谓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心狠手辣的朱元璋!当数百年分裂的代价以那样凌厉而凶狠的姿态扑来时,这垂死的皇帝却绝无躲闪与遮掩——在洪武三十年,失去了老妻长子,失去了人生大半倚靠的至尊,却骤然而奋起精神,以最后的力气,回应了历史最可怕的诘问:
北方人是中国人吗?!
当然!
这份回答是以二十多个儒生的血来写的,而皇帝的态度亦借由鲜血表达得坚决如斯——维护南北统一华夏混同的国策绝不可更改,任何挑战者必将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鲜血的代价;他朱元璋不是南方的皇帝,他朱元璋是由南而北中国的皇帝。
为了验证这一点,杀二十几个考官不足惜,流放状元榜眼探花不足惜,纵使为此再开大狱,以江南大儒的鲜血将长江染红,亦不足惜!
某种意义上,千古一帝超乎于凡俗帝王之上的神格,就是在这小小的一个决策之中奠定了——历史往往暗流涌动,决定整个民族整个文明命运的转折或许就在这无足轻重的细节之中。而洪武三十年,高皇帝朱元璋便面临了同样的时刻。而奠定他历史地位的,也恰恰是那毫无犹豫,甚至血腥淋漓的回答。
所以,所以中国的天下之光复者,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再造了华夏,混同南北;而罗马的世界光复者却最终功亏一篑,辛苦收复的疆域再次分裂,而蛮族卷土重来,将文明推坠入深渊之中。
你看,这个古老民族的幸运,从来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甚而言之,朱元璋对江南儒生们那严厉到近乎苛暴的处置,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即使——即使我们认同儒生那卑劣下贱到不可言说的价值观,真的无视什么南北混同,而纵容华夏限于分裂之中,只为谋求南方那一点可鄙的私利;那么,这点私利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被断绝了在朝中一切希望的北方,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吧?
而北方的更北方,可是当年并没有吝惜官位的北元喔。
……所以,历史长了就是有这个好处。再贪婪再离奇的应对,你都能找到相似的旧例。在南北朝之时,北魏孝文帝迁都汉化之后,盘踞洛阳的官吏也曾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权势,蓄意斩断了边境六镇的进身之阶,垄断了一切官位。
然后呢?然后就是血腥的六镇之乱。被壅塞前途的人才前赴后继的投入了那场叛乱的熊熊之火中,最终这场由不平与愤恨所引发的业火横扫四野,终究烧毁了高高在上的洛阳。
你看,朝廷不给他们出路,那恐怕他们也不会给朝廷留什么活路。
以史为鉴而知兴替,与这样灼热而愤怒,必将焚毁天下的业火相比,皇帝一时的怒气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区区二十几人痛哭,总比江南上下血泪凝涕来得好!
——或者说,皇帝以区区二十几颗人头拯救了江南数十万百万的性命,难道江南儒生们不该感激么?
可惜啊,可惜,江南儒生似乎真的没有感激。在皇帝力挽狂澜以后的两百年,历史终于还是在大儒们无底线的贪婪中收束了。当江南的士绅拒绝承担自己的责任,把持着舆论而不愿意支付哪怕最基本的税收时,北方的防御也终将无以为继,并轰然倒塌。于是满清长驱而直入,华夏文明至为黑暗而惨淡的历史,终于开始了。
】
李丽质……李丽质低声念完最后一后句话,声音终于多了难以掩饰的抽动。
这哽咽抽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幕中所泄漏的那辉煌却又难掩惨淡的历史,更源于某种不可自制的惊惧——读到了此处,以长乐公主的聪慧,已然隐约猜测出了杜相公今日单独面见自己的用意。
杜如晦并没有在意公主的失态,他以手轻轻拍打木榻,发出悠长而沉着的感慨:
“‘历史终于在大儒的贪婪中收束了’。可惜,可惜!”他道:“不过,洪武皇帝辛苦筹谋一遭,终究没有白费。只是不知道,老臣在这陇右道倾注的种种精力,能不能有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结果?”
长乐公主沉默不语。杜相公倒也并不在意,只是兀自开口:
“其实说来好笑。老夫在此地辛苦经营一年,还不如陛下轻轻一道圣旨来得有效。十几日前陛下发下旨意,要在陇右道实验什么以算学农学取士,立刻便有本地的大族向我探问,要求取《九章算术》一类的书籍。嘿,这些大族醉心弓马不好读书,而今主动求教,真是异事。结果嘛,我仔细问过了才知道,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喜读书,只是往日朝廷考核经义策问,他们自问隔绝中原太久,再如何用心也及不上关中,索性不再浪费精力。至于这算学农学嘛,虽尔也与关内富盛之地有差距,但总还是追得上来的,所以很愿意学一学……”
说到此处,公主不能不开口了。李丽质低低道:
“是么?
“那是自然。”杜如晦颔首道:“当然,陇右的大族还有顾虑。他们毕竟沦落于异族太久,在长安实在没有根基。就算学有所成,会不会在用人选人时被排挤呢?”
杜如晦顿了一顿,淡淡道:
“……便譬如明之南北榜一般。”
“陛下是明君,不会不顾及自己的子民的。”李丽质轻声道:“再说,不还有杜公为他们保举么?”
“圣上必定会顾及。但圣上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漏。而陇右与中华分隔得太久了,双方都有不可解释的猜疑;朝廷中一点小小的疏漏,都会在此地激起莫大的风浪。真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要学洪武皇帝开杀戒么?”杜如晦平静道:“……至于老臣,老臣当然会保举,但老臣已经快要死了。”
李丽质立刻从小凳上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凝重之至。
杜如晦神色自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公主不必操心老臣的死活,公主应该操心老臣还没有办完的事情。”杜公柔声道:“老臣年近五十,可死;待罪宰相,恩遇无比,可死;子孙皆贵,无所不足,可死;所以忍死以待者,是要为陇右道的大事找一个替手——陇右道新归中华,在朝中的声量实在太弱。需要有人为它保驾护航,为它疏通上升的阶梯,争取长安的恩遇,平等对待此地的百姓。如此徐徐图之,才能混而为一,不至于貌合神离,再次分崩离析……“
“不过,这样的人选的确难找。此人要有圣人绝对的信任,又不能太卷入政事之中,如此若即若离,才能掌握安抚陇右的尺度,既能抵挡心怀叵测的攻讦,又不至于陷入政潮,无可自拔;此外,此人的身份还要超然一点,不然长期的照拂陇右,总有挟地方以自重的嫌疑……喔对了,安抚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最好还要足够年轻,能够把事情办完。”
“——这么说起来,人选似乎不多了呢,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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