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间如此说，简直如同地狱里索魂的鬼，吓得塞维尔无端向后噔噔几步，险些摔倒在地。www.lanyuezdh.com

还好一双温厚的手托住了他的腰，才避免了摔倒的局面发生，塞维尔不必回头也知道，一定是戴因跟上来了。

阿尔杰他们几人因为要在试验田中看着，故而不能离开，玛法点名要戴因相送，故而戴因也不在。

看来是送完玛法医生，径直朝着这里来了，他没去探究戴因是怎么找过来的，毕竟现在不是时候。面前女人既然这样说，就一定有问题，但塞维尔并不想上前强迫，只好继续说，“您——您要不给我形容一下您的手腕上的情况吧。”

纵使塞维尔觉得面前人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但他还是想再试试，如果是深渊辐射所带来的病症，那么他手上便有对症的药。

“波尔，你出去吧。”他对波尔说，波尔在这里，他若是知道自己母亲这种病症是受到深渊辐射所致，甚至随时有变成人们口中怪物的可能，怕是接受不了。

波尔不出去，既然自己的母亲已经说了没事，那一定是身体上生了什么病。

深渊，母亲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深渊呢。

但，他不敢想，好像母亲真的从未当着自己的面吃过什么东西，总是说自己吃过了，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忘记了母亲还需要吃饭这一回事。

不可能，母亲绝对不会去到深渊那种地方，变成魔物更是——

“波尔，你出去吧。”

“我不出去！”波尔大声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出去！”

他急躁得很，还以为是塞维尔再次出言劝阻，当反应过来这一声是母亲在说话时，他有些怔愣，“娘。”

“波尔，听话，出去吧，娘和这位——这位，说句话。”她看了几眼，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塞维尔，您叫我塞维尔吧。”塞维尔自我介绍，顿了顿，有些不情愿道，“这位是戴因。”

“我叫，安娜。”安娜的身体很差，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在说，字与字之间间隔了许久，但塞维尔没有催促，耐心地听她说完。

安娜再一次催促波尔出去。

波尔实在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母亲，他一转头，露出背上一片血污。

“波尔！波尔！”安娜疾声说，“你背后是怎么回事，你去哪——咳咳——”她突然拔高了音量，语速也快了不少，但伴随着加快的语速，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孩贪玩，摔了一跤。”塞维尔眼疾手快地扯过盆子，“我看看您的手腕吧。”

波尔不回头地跑了出去，他来的时候只顾的洗了前身，忘记洗后面，差点被母亲看出来。

安娜知道这是在宽慰自己，报以一笑，“波尔，他，调皮。”而后捋起自己的袖子，露出里面的三角标志。

还有几道缠绕的黑线。

有就好办了，塞维尔确信自己可以对症下药了。

他从包裹里取出净玉，本来是给黛西准备的，刚才走得匆忙，加上波尔这件事情一打岔，却给忘了。

这块盈盈发光的玉，被塞维尔轻巧地捏在手心里，“如果您愿意相信我……”

“我相信你 。”安娜笑了笑，“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听起来不像是完全相信塞维尔，反而是自弃，试试吧，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不过塞维尔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陌生人接受这件事情实属不易，就连深渊来的一些人里，他也只给了阿尔杰不是吗。

塞维尔集中全部注意力，将玉贴在了安娜的手腕上。

但他预想中的净化并没有开始，而是出现了异象。

无数的黑色丝线从安娜的身体中涌动出来，这黑色的洪流冲垮了一切，不管不顾地向手腕处奔腾而来，戴因最先作出反应，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将那块玉打掉了，玉石跌落在地上，却没有发出清脆的声音。

安娜身上的反应还在继续，眼窝疾速地萎缩下去，整个人如同被吸干了血液一般。

此刻安娜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哀嚎，痛苦来的太快，以至于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接着，如同谁在她的头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针，那些针从她的皮肉进入身体，又轻巧地挑开皮肉，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地像一只布偶，而命运的手正在缝补自己的身体。

“啊——”安娜低语，听起来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她的脸开始萎缩，但萎缩更快的是她的四肢，黑色的丝线交织成一块块肌肉和骨骼，安娜本来的皮肤还未完全皲裂，就被这些全新的皮肉覆盖了。

伴随着痛苦的呓语，安娜被净化了。

是的，净化了。

那个骨瘦如柴，脸色苍白的女人已经完全不见，展现在塞维尔和戴因面前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不，塞维尔见过的。

是一个丘丘人。

安娜似乎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她在床榻上胡乱地摸索着，笨拙的探寻着，终于，她像找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将一块布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娘！”

“呜啊！”那只安娜所化的丘丘人，听到这句话，浑身更为急剧地战栗起来，也许是安娜还在这具身体里，看到自己的儿子从远处奔来，她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推开面前两人，闷头跑了出去。

丘丘人。

原来丘丘人是这么来的吗。

塞维尔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晕眩，原来丘丘人是这么来的。

也就是说，历史的细绢还在按照原定的河道继续蜿蜒。

甚至因为他的干预，衍生出了更新的魔物。更让人心灰意冷的是，也许后世，就是干预后的结果了。

“你们对我娘怎么了！”波尔一进门，便被一道黑影推倒在地，再看床上，已经空无一人。

他气急，自己的母亲呢，自己的母亲呢！刚刚走的时候还安坐在床榻上，怎么说了几句话，便不见了？！

塞维尔蠕动了一下嘴唇，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娘，她——”

“我娘呢！”波尔大声道，嗓子几乎要劈掉，可这一声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站在那拼命地咬住嘴唇，瞪着床前那个怔愣的人。

像一只雏鸟，他还没完全学会如何飞翔，他的母亲就飞走了。

甚至悄无声息，甚至一言不发！

我的娘呢！波尔一遍遍在心里诘问对方，可张了张嘴，只有无意义的气声，他抱紧头，突然跌坐在地上，他的泪腺像是不受控制般滚下成线的泪珠，眼眶再也蓄不住这水，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仿佛怎么也流不干。

他不该问对方的，他该问自己的。

“我娘呢……”他轻轻说。

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的，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吃东西，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总是说着不饿，不饿！怎么会不饿！只有深渊里的人才会不饿！

他不是没想过，但是他饿了，他就是饿了，一个长身体的孩子能耐得住饿吗，所以母亲拿来什么他就吃什么，一开始他还会惊喜地问哪来的，后来他干脆就不问了，他怕母亲那天熬不住，那天告诉自己真相。

可母亲那么瘦小，是怎么去到深渊的。

怪我，全都怪我。

不是为了我，母亲根本不会死！

一滴水缀在了塞维尔的下巴上，他回过神摸了，发现是泪。

坎瑞亚的人太久不哭泣，都忘却了泪的含义。

深渊中的人不会哭泣，而坎瑞亚剩下的人没有资格哭泣，他们流干身上的血，也不会流下泪。

“这不是你的错。”

轻柔的声音遥远得好像从天边传来，塞维尔清晰而明确地感知到旁边那人的温度，刚才的惊恐和无能为力都在此刻难以掩盖，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而后情绪全盘爆发。

塞维尔小声啜泣着，若不是戴因离得近，他甚至以为塞维尔在沉默。

“戴因……”他说不出完整的话，甚至哭的无法呼吸，刚才安娜的惨状还在眼前，他不知道是为了谁哭，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其他人？

“我在，我在呢，我一直都在这呢。”戴因声音柔软下来，他一手拍着怀中受惊的小兽，一手慢慢地揩去他脸上的泪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动作慢了。”

可塞维尔明明就看见戴因已经快到极致地打掉了那块玉，他没有错，他甚至没有慢一分，他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

在第一次，戴因受苦的时候就应当想到的。

但他还是决然地给了阿尔明，决然地给了安娜。

是他该死，不怪其他人。

“你已经——总是要有人牺牲的，不是吗？”戴因轻声说，“不论这个人是谁，是我还是其他人，总要有人牺牲的，这不怪你。”

不知怎么的，听见戴因说自己也会牺牲，塞维尔心里生出无边的怅然，“我不会让你——的。”他顿了一顿，不想说出那个字。

“我知道的，你不会的。”戴因想捏捏他的手，可动了动手指，又放弃了，转而用语言安慰他，“对于安娜，全都怪我，我很抱歉，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下去，不光是你我，还有波尔。”

如果塞维尔愿意抬头看看，他就能瞧见这个名为戴因的侍卫长的眼里，盛满了从未有过的疼惜。

塞维尔又觉得身体里生出了力气，什么东西代替了他颓丧下去的脊骨，重新支撑起了他的躯壳，“我懂了。”

他看向波尔，总归还有个念想。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只通体黑色的魔物站在墙后，戴着一片碎裂的陶片，彷佛这样就能掩盖它是魔物的事实，它歪着头，脸上是迷茫的表情，它并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走，但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反复说。

“留下来，留下来。”

戴因不是没发现这道视线，他想让这名可怜的母亲再多看几眼。

多看几眼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