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内城的卫侯府，今年的雪景，没有了叽叽喳喳的卫姜赏识，少了堆到各处的稚嫩可爱的白胖雪人，少了嬉笑打闹的少女捏雪球群殴画面，少了领头人卫姜的胡闹，各处院子的雪景倒别致也圆润无瑕。少了玑元领着婆子们在廊檐下笑着观战和指挥，静静地雪景莫名多些悲凉的气韵。卫铮在卫姜失踪后，甚少约别处公子们外出喝天酒地。他不是在朝歌城外的军营待着，就是不声不响的闷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初，芣苡很是担忧，不时端了卫姜小厨房自己亲手做的各种糕点去探卫铮。

卫铮在卫侯府面对满院的丫头婆子，能唤出名字的甚少。或是年少时到如今，许久没有得到母亲的照料，对于女子，他天生少了亲近感，虽然经常与贵族公子们经常出入酒馆烟花之地，但卫铮很少亲近女子。一概只在众人面前逢场作假装戏撩拨调戏一番而已，在自己府上便是找了外头的歌姬前来助兴，他也凭着东道主的身份照拂前来赴宴的公子们，忙不停给自己找事情岔开与众公子们调戏歌姬的场合。外头人都说传言，这文武双全的英朗公子卫少将军不好女色。因此，这被搂着的女子曾都暗暗较劲，但她们每个人都被卫铮不解风情的无差别对待，人虽身搂女子腰，心眼除了肃杀之气，别的全然窥不见。这些女子还是风韵和体态都不一样的，或丰满，或窈窕。卫铮只是随手指了一个便了事，被点中的女人还以为是卫少将军口味广泛，每每都为这卫铮的多情而暗中各自赌气叫板。

卫姜不在，芣苡倒是空闲了许多。芣苡每日在寂静的院子里除了卫侯爷嘱咐的事，忙完之后，便只有无聊的待在屋子里赏雪景。卫姜在的时候，芣苡一心一意照顾卫姜，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卫姜。就连打心里仰慕的卫铮，她也毫不表现在脸上，也并未有丁点逾越规矩的举止。只在每一次卫姜偷穿卫铮衣服的时候，她帮着换衣裳，手中捧着卫铮的衣裳，心中的喜悦便随血液蔓延全身。卫姜一次都没有问过芣苡，为何每次偷偷穿男装出去，芣苡都能准确认出是哥哥卫铮的衣裳。若是府上别的男仆的衣裳，芣苡一次都没有问过，是谁的衣裳。芣苡每次都带着满心的克制，把自己亲手洗净的卫铮的衣裳，亲自帮卫姜送还到卫铮的院子。每次送衣裳过去，也不多话，只匆匆把卫铮的衣裳交到婆子的手上，就低头快速离开。芣苡满心欢喜，却无法在卫铮的院子多待上一会，总觉着有细细的针在扎全身的毛孔。每一次都浑身不自在，手足无措，更是担心撞见卫铮，芣苡怕极了自己失态的神情。因为芣苡的稳重，卫侯爷才放心让她照顾卫姜，不像府里别的丫头，她跟在卫姜身边从未遣开别处。这样的待遇出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人，就连与她年龄相当的玑元身边的贴身丫头采薇都是从帮厨丫头里边挑选而出的。

芣苡因为不清楚卫铮的喜好，认真思量一番，便端着自己用心做的糕点悄悄往卫铮的院子去。雪一边无声的往下落，芣苡的心却颤抖的要沸腾而出，刚跨入卫铮的院子，一阵熟悉的针扎似的不适感从脚底涌现。芣苡只想表达自己的关切的问候，别无多余的想法。她时刻清楚自己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只这入冬以来，不断有坏消息从帝丘宫廷传来，一个接着一个，卫铮的怀心情定不是一般的糟糕！芣苡很想再替侯府做些什么，哪怕是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她也甘愿。只是越关乎重大的坏事，背后的牵扯是千千万万，芣苡不管轻举妄动。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这便端着热腾腾的糕点去卫铮的院子。芣苡穿过曲折的长廊，一步步陷入厚厚的松软的雪地里，冰冷的寒气包裹着粗布冬靴，芣苡却感觉不到刺骨的冻脚寒冷，反而喘着粗气，快步抄近道而行。

脸冻得通红，芣苡站在卫铮内院门口犹豫着怎么进去，找什么由头。照料卫铮生活的婆子在廊檐下瞧见了门口踟蹰不已的芣苡。婆子大声唤道：“莫不是芣苡姑娘在门口？”

芣苡连忙回答：“是我，嬷嬷。”

“快进来，雪地里怪冷的！莫冻坏了身子！”婆子担心芣苡着凉，粗着嗓子朝门口提高音量大声喊道生怕芣苡听不见。

芣苡应声连忙进了门，脚踏入长廊，一边抖身上的雪，一边快步朝婆子的位置走去。

“芣苡姑娘，这么大的雪赶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吗？”婆子开门见山问芣苡。

“并没有，我去厨房配些香料凑巧遇到厨房蒸冬糕，正要给少将军送，这样冷的天，我没好意思让厨房小丫头专程跑一趟，我回来顺路带给少将军。少将军在吗？我送进去就走！”婆子见芣苡冻得通红的脸，便没有多话，没有接芣苡手中的捂得严严实实的糕点，示意芣苡进屋，便走开。芣苡的脸涨红到耳根，从没有这样眼睛不眨的在侯府上撒谎。芣苡紧张的头似乎要爆炸，头一次单独有目的见卫铮，这真不是一个卫侯府贴身丫头芣苡所擅长的。芣苡低着头，进了屋，穿过内堂，朝内屋的门上轻轻扣了两声，屏住呼吸低声禀告：“少将军，厨房遣我送刚出锅的冬糕，叮嘱您趁热吃。”

“进来吧！”屋里人的声调没有过多起伏。显然卫铮听见了屋外婆子与芣苡的对话。

芣苡捧着糕点进内屋，微微抬头瞧见卫铮端坐在木塌上看竹简。芣苡不敢所言，轻轻把装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置于卫铮面前的木案上。卫铮没有抬头，温暖的屋子里只有芣苡用力克制的呼吸声。芣苡放下糕点并没有立即离开，拿起木案上的小茶炉上的茶壶，给卫铮前面的空空的茶杯倒上了被热茶。接着朝卫铮行了礼，便转身要离开。走进这屋子时，芣苡突然说不出一句话，看着神色如水般平静的卫铮的脸庞，和看竹简时不由得微微皱眉，芣苡恍然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可笑和多余！自己一个卑贱的女奴，如何安慰一个身份高贵的少将军！芣苡羞愧不已，像旺火烧烫了的脸，已经红的不合规矩！芣苡轻声走开，卫铮边看竹简，随手捡了块木案上的糕点。

“嗯，那个，你是芣苡吧？”卫铮嚼着口中的清香的糕点，随口问。

“奴婢是芣苡，见过少将军。”芣苡听见低沉而刚毅的男子声音，连忙转身回答。

“这是姜儿最喜欢的糕点，要是姜儿在府上，定要抢了我这一份！”卫铮想起性子活泼顽皮的妹妹卫姜，便不自觉挂着笑容对芣苡说话。

“少将军好记性！”芣苡不敢再多言，生怕自己露怯失态。

芣苡垂着脑袋和僵硬的四肢离开。院落中的雪已经停歇，风却是更加急促而苍劲。这场及时呼啸而来的狂风吹醒了芣苡，吹冷了她狂热的心。脚一步步陷进雪地里，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芣苡啊芣苡，你有什么资格，芣苡啊芣苡，你是郑国人！芣苡啊芣苡，你究竟想干什么？！”

郑国都城栎邑城位于卫国朝歌城的西南部，寒冬的风，不比朝歌城温柔几分。洋洋洒洒的大雪，也不比朝歌城积雪薄弱。风雪傲梅凌霜盛开，要说有雅兴，也有雅致的雪景，非大都督府。午后，悄无声息的雪花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栎邑城内大都督府上主人公孙隐与公孙子都父子在自己后院堂下赏梅。后花园的所有花木高低错落成为雪景的一部分，只有一丛丛苍老的蜷曲而长的古梅高傲地翘着俊俏的枝条，一朵朵洁白剔透，或暗黄或淡红的花瓣在安静的后院中笑成一片绝美的景致。公孙隐岁年过四旬，但善保养，依然能瞧出年轻时期俊美的轮廓。双目似黑棋，双眉似黑碳浓厚，若不是眼角有细纹，白净的面庞衬映着高高的鼻子，每一处都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怎么看都可以与公孙子可以兄弟相称。而公孙隐似乎为了让自己的脸与同龄人一般苍老，特意蓄了胡子。细细的黑胡须长满了脸颊两侧。端坐一旁的公孙子都活脱脱就是公孙隐的翻版。无论是俊美大气的五官还是壮硕的身材，见过这公孙隐皆叹，郑国第一公子公孙子都是得了极好的遗传。父子两人观景喝茶，默默然端坐了半刻，公孙隐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轻声问身旁的公孙子都：“朝歌城有新消息了么？”

“并没有。”公孙子都恭敬回答。

“哦？是嘛？！”公孙隐对这样的回答，明显不满意。

“我们的人可是被发现了？这该有消息的时候，没有消息，是不是有些反常！”公孙隐继续追问，一边提醒儿子。

“眼下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各处都蛰伏，朝歌城没有新的动静也是正常的！爹爹不必忧心。”公孙子都不以为然。

公孙隐听闻儿子的意见，挑了眉毛不在说话，浅浅缀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公孙隐对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很了解，他还是太年轻。年轻轻轻就拥有的太多！超高的天资、优渥的后天背景，再加上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性子。还真不是什么好事！“过刚易折”，这样的道理公孙隐很怕印证在儿子身上。故而，公孙隐一有机会便提醒公孙子都，凡事都不能掉以轻心！常胜将军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此时，见公孙子都全然没有听明白自己话语的用心，便也不再多言。

“陈国可有不寻常的举动！？”公孙隐担忧被自己儿子灭了的陈国子民闹出什么乱子。

“爹爹是担心，现如今我们郑国麾下掌管的二十五陈国座城池有人造反么？”公孙子都反问。

“知吾者，吾儿也！为父担心不无道理！先前陈国传来消息，宋国的那十五座城不是有异动吗！攻城容易，守城难！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才是真正替陛下分忧！”公孙隐耐心、正色对公孙子都道出自己的心里所想，和分析为什么自己要这么问。

“爹爹嘱咐有道理，儿臣会嘱咐守城将士以及我们的暗影牢牢盯着每一处，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生出乱子！”

“眼下寒冬时节，怕是这些人的日子不好过！我已经向陛下请奏调派粮食和御寒布匹支援这二十五座城。助他们度过这难熬的一个冬，开春后我们就可施展拳脚好好治理一番。”公孙隐见自己的儿子丝毫没有过问那些新城百姓如何度过这艰难的一年，便主动提起自己的行动和想法！

“爹爹，想的周到！陛下可是准了？”公孙子都问道。

“当然！”公孙隐见公孙子都丝毫不懂这其中门道，不谙政治的头脑很是着急。

“我们郑国给这二十五座新城送过冬的粮食和御寒布匹，这么做，陛下一定首肯的原因在于：这是最快收拢这群人的心的方法！若，我们置之不理，这些人也向宋国掌管的北部十五座城一样做难民逃离！那么我们攻城还有什么意义？！”公孙隐怕公孙子都不明白，继续给自己儿子授课：

“这就是为什么，为父所讲的攻城容易，守城难！你带领十万盟军急速攻下陈国，是很难得！但是,若我们郑国不能收服这陈国子民的人心，向宋国那般胡来，如果让这二十五座城成为了没有百姓的空城，我们能收获什么好处？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遭致灾祸：他们造反，夺城，重新洗牌，记住，这对我们郑国是百害无一利！”

“让他们安居乐业，安心在郑国的掌管下男子耕田，女子纺布。这样我们也能每年有稳定的丰厚的赋税可收！老百姓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谁还在乎是哪个国家百姓！”公孙隐娓娓道出其中原委。

公孙子都默默听着父亲的讲述，也觉的甚有道理，虽然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明白。公孙隐见这个年少儿郎认真的听自己讲述，很是欣慰。依照公孙隐的了解，自己的儿子喜战场厮杀，喜动不喜静！这回能耐着性子陪自己赏梅、喝酒、交谈这般长时间已是很不容易。不如趁机多讲一讲，公孙隐兴致勃勃。

“子都，过了冬至后，我再向陛下请上一道为这二十五座城的百姓们减免赋税的旨意。你看此举可妥？”公孙隐问。

“依儿臣看，陛下一定会准了这道奏章！”公孙子都思索片刻便快速回答。

“为什么这般有把握的回答？”

“因为，之前爹爹讲的道理，儿臣听进去了。”公孙子都得意的笑着举起茶杯大口饮了一杯。

“若是子都，我儿你向陛下递这道奏章，如何？”公孙隐也微笑着继续追问。

“这，容儿臣想想。”公孙子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低头思考。

公孙隐并不着急催促公孙子都的答案，耐心的等待，院中一阵风压向梅林，梅树随风摇摆，顿时梅花的幽幽香气阵阵袭来，沁人心脾的冷香，凌冽的香氛就着滚烫的茶，乃世间一雅事也！

“回禀爹爹，儿臣不知该不该？还请爹爹教诲！”公孙子都老老实实表示自己确实不知其中分寸与曲折。

“记住，你万万不可提。”公孙隐叮嘱。

“你若提出这样的意见，陛下就该忌惮咱们都督府了！我们世代为武将！陛下也从小看着你长大，他看中的是你这纯良的性子！你也因此没少往王宫跑！他很了解你！以你这样的年纪，就学会了笼络人心这等朝堂上的权术，陛下会担心，我们都督府不只是会上阵杀敌！为父还落个教唆你学这等权术的罪名！往大的说是居心叵测，往小了说是心术不正！可是明白了？”公孙隐细细讲述。

“明白了！”

“而且，为父还会联合诸多大臣联名递上这道奏章！现在可是明白为什么了吧？”

“明白了！”公孙子都很快参悟其中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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