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何所为？包龙图高举闸刀，喳喳叫作公道；公道何其在？魏玄成死谏殿前，直言唤作天道；天道当如何？海瑞病卧茅屋，徐徐哀叹人道；那什么又是人道呢？冯相逢认为今儿个喂刘阿婆食几粒米，明儿个教落草寇认几个字，便是人道。

人道不是书生在科场上颂几句诗词，文官在庙堂上抨两个奸臣就能做的。人道人道，先有人才有道，人都喂不活了，任你满腹经纶又能向谁传道？那年，冯相逢是这么想的。那年，冯相逢被唤作‘百年一青天！’

青天不是好当的，百年一青天更是如此。贪官恨你，你阻了人家财路。清官恨你，你挡了人家仕途。就连青天大老爷都要恨你，大家都是青天，你百年一遇了，我们又算作什么？所以冯相逢乌纱帽迟早是要丢的。

“芝麻大小的县太爷，丢了便丢了。”他生性豁达，心中只要高举着人道，手中还握着钢刀，布衣也能成青天！

自古良善不得报，只因教化不到！

相逢任县整三年，十万百姓安乐业。

听闻青天罢了官，一把把万民伞飞到龙颜。

真龙一见龙心喜，相逢一步蹬了天。

户部一干十二年，玉面尚书立朝前。

年前又被罢了官，却是金刀横握，东床快婿驸马爷！

***

“长公主，您慢点呀！”四喜儿战战兢兢的跟在华贵女子身后，生怕出了闪失。这安知县三面环山一面临海，过往只有这山缝峡谷中的五里羊肠路。穷山恶水出刁民，安知县地处深山交通不便，想必也是穷凶极恶之地了。想到此处，心中更是骂道：“狗日的驸马爷，家里都绝户了，还探的哪门子亲！害的爷爷揽了这门苦差事。”

华贵女子蹒跚的行在杂草乱石之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长公主哪里吃过这等苦，她这辈子走的最长的路，还是武英殿前长长的石阶。可望着身前高大挺直的背影，似乎也没有那么疲惫了。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回过头来，一双剑眉星目望着身后的可人儿，温声道：“长公主是否累了，草民愿负公主前行。”说罢，作势就要拥抱过来。

长公主看着风流倜傥、温润如玉的情郎不由得痴了起来，心中想到貌比潘安也就是这副模样，却是轻咛一声忘记挣扎，任由情郎抱了起来。

身旁扈从约有百十来名，见此荒唐情形无一不别过头去，就连此行的总指挥使四喜儿都是一言不发，只管低头走路。“开什么玩笑，人家是奉旨成婚的佳偶一对，便是当街办事，谁敢多言？莫说是还未娶亲，便是不曾定亲，他玉面冯尚书和刁蛮长公主的情事谁又敢管？”

只是这天底下什么都少，却从不少多嘴的蠢人。队伍里一个黄脸汉子见到此景哈哈大笑道：“嘿！都说这公主婆娘骄横异常，怎么在咱大人手里倒是温驯乖巧，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画眉鸟！”身旁的随从听见黄脸汉子出言不逊，急忙从他身旁闪开，生怕公主发威连累到自己。好在长公主此刻意乱情迷，倒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兄弟切莫胡言！”头里开路的书生面上带有菜色，闻言低声怒斥道：“公主下嫁咱家大人是天大的喜事，岂容你在这里饶舌乱语！”

黄脸汉子被骂了一通虽不反驳，心里却是有些不忿。心想道：“当年我们二人弃恶从善，同时拜在了大人门下。你这病龙不过是比老子早了几天，如今还拿起兄长样子教训起老子来，真真岂有此理！”

黄脸汉子徒生闷气，自然有些心猿意马。突听得他哎呦一声！捂着头蹲坐下来，似乎受到了攻击。两旁护卫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领头的书生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黄脸汉子表情痛苦，手捂的额头上隐隐沾有血迹。

“保护大人公主！”书生一把抽出腰中长剑，脸上渐渐升起红光，全无之前的病猫模样。四周护卫听言立刻拿起兵器，把公主和冯相逢紧紧围在了中间，只是羊肠路窄，此刻便显得更加拥挤。长公主虽然受惊，但被众人挤到了情郎声旁，脸挨着脸，不由羞红了俏颜。

书生哪里知道这等紧要关头还有人发春，他手中长剑横握，一身锦缎飘扬，肃杀中凭添了几分俊朗，倒是让随行的丫鬟宫女看花了眼。

过了半晌，四周依旧没有半点动静，身后仆从忍不住问道：“大人？刺客在哪呢？”

话音刚落，护卫队伍中就传来几声讥笑：“这土包子，还真当自己是御前侍卫了，别人撞破了头，他都要大惊小怪。下次磕破了脚，岂不是要草木皆兵了！”

书生没有理睬嘲笑声音，他只是手握长剑立于人前，指着空空如也的前路......

此行的护卫都是金吾卫里调教出来的花架子，走走仪仗、装装威风绝对是行家里手。可论起真刀真枪，他‘翻江病蛟龙’只身就能砍翻全场！好在，这群人里也不全是废物......

“杜护卫，来敌似乎在这山谷上方。”四喜儿握着块拳头大的土石尖声尖气的对书生说道，似乎这石头就是击中黄脸汉子的凶器。

书生抬头望去，之见两旁崖壁高达百丈，上方尘土飞扬，时有石块脱落，似有千军万马躲藏其中！此处地形虽不像一线天那样险峻，但两旁山崖上若是埋伏数十弓弩好手、滚石机关，便是大罗金仙也插翅难飞！

书生不敢托大，右耳紧贴崖壁用上了地听之术，耳畔便传来一阵锣鼓声响，粗率计算怕有数千之众。声音越来越响，直击书生鼓膜，直到整个峡谷都充斥着锣鼓声音：

“安智县里有三宝，芙蓉、莲藕、猫儿小。

安智县里有三恶，江龙、海狗、算盘敲。

安智县里有青天，擒龙、打狗、立公道。

青天一别十二年，百姓五里锣鼓敲，锣！鼓！敲！”

这锣鼓声音振聋发聩，听的冯相逢湿了衣袍。“哈哈，想不到草民离开此地一十二年，百姓还记得我这个芝麻官啊。”

公主听到冯相逢仍以草民自称，知道他心中委屈不平，便在一旁轻声安慰，心底也深深的为情郎自豪：“哪怕是皇兄巡游，也没听说过有百姓爬上高山，敲锣打鼓五里相迎！”

有人听到锣鼓流泪，有人听到锣鼓高兴，也有人听的满脸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来钻。菜色书生收起长剑一脸惭愧的低头赶路，黄脸汉子捂着额头骂骂咧咧顿足捶胸。这二人自然是百姓口中的江龙、海狗，他们头一次庆幸护卫都是从金吾卫里抽调，没人认得他们。不然这旧账一翻，二人的威风也就到头了。

“冯尚书，久闻您是百年一青天，今儿个奴才可是开了眼了。”四喜儿满脸堆笑的谄媚道。即便是心中多有不爽，可这驸马爷的马屁还是要拍的。

“公公说笑了，草民当年不过办了几桩公案，哪里称得上是青天。”冯相逢拱手道：“倒是公公入宫没多久就当上了南府总管，此次更是圣上钦点的差事，公公今后定会平步青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吹捧着。若是以前，他玉面冯尚书岂会理这等阉党佞臣？没一刀劈了他便是万幸！只是先皇驾崩，新皇体弱，宦官弄臣大行其道。其中大太监魏敬忠称‘齐天大监’掌控东厂排除异己，对旧朝的肱骨大臣更是大肆打击。若非新皇一奶同胞的妹妹对他心生爱慕，他冯相逢早就和其他前朝元老一起病死在天牢之中了。

只是按大明律，驸马外戚永不录用、永不授勋、永不参政，他只得辞官成了庶民。如今，他心中人道仍在，只是手里钢刀，却是换成了金刀......

小路越行越窄，难容二人并肩，建宁公主心疼情郎，便不再让冯相逢抱着。石壁上的锣鼓声依旧热闹，似乎这山崖两岸挤满了百姓。出身金吾卫的护卫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似是被鱼水之情感动，一路不再多话，隐隐有敬佩之情。

队伍走了约有两个时辰，前队眼看着就要穿过山谷，却突然停了下来。“停下！”队伍前方有人疾呼道，似乎发生了一阵骚乱。

冯相逢听到声音，刚想差人问话，便见一个身影在崖壁缝隙上左踏右踩，从众人头顶飞掠而来。正是领头书生——‘翻江病蛟龙’杜涛！他使的壁虎游墙功算不上高明，但一口气在悬崖峭壁上翻腾数十米远，足见其内力深厚。护卫队里的几个刺头见这病书生竟有如此神功，更是紧低着头，生怕他翻找后账。

“贤弟，不知前方发生何事？”冯相逢高声问道，以杜涛和黄脸汉子的功夫，他并不担心麻烦。

“大人！”杜涛飞身越下，一把拜倒在地，双手高高的举起，托着一个枕头大的包裹呈在了冯相逢面前。

“贤弟，你这是？”冯相逢连忙扶起杜涛，手里接过包裹。却发现这包裹七拧八扭，其中似有活物。冯相逢大感奇怪，拆开包裹，只见一个月大的婴孩藏在其中。这婴孩不哭不叫，额头滚烫，像是发了高烧。

见冯相逢抱着婴孩茫然失措，杜涛立刻近身说道：“大人，此包裹就横放在山谷出口，似乎是在等我们到来。”

冯相逢大为恼火，怒道：“本官当年重修安智县法，明文规定了遗弃、盗窃婴孩乃是重罪，这是有人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啊，时任安知县令当是失职！”

杜涛听到冯相逢改称本官，不动声色，又低声道：“大人，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随着包裹的还有一样东西。”

“哦？”杜涛说的神秘，冯相逢自然好奇，刚要往下问，长公主却从后面赶了过来。“冯郎，这孩子是？”公主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俏丽的容颜添上了几分冷色，倒与节气应景。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皇家的女儿更是凶险。这刁蛮长公主要是吃起醋来，连他的皇帝哥哥都要喝上一壶！冯相逢见公主面色不善，连忙解释了婴儿的来历。

好在刁蛮并非不讲道理，公主见婴儿额头发烫浑身冰凉，责怪了几句便抱着孩子寻找随行的御医去了。只是御医哪里准备了婴儿能吃的药材，便听得长公主的呵斥之声在峡谷中回荡，不绝于耳。

冯相逢摇了摇头，回身却发现杜涛早已消失不见，队伍又重新动了起来，想必是回到了队首开路去了......

年关刚过，即便是大明国土的最南端，寒风依旧在不停的呼啸。相比干燥的京都，南方湿冷的空气更能让人叫苦。失去了峡谷的遮蔽，一阵冷风刺骨，娇贵的护卫老爷们骂骂咧咧的走出了九曲峡谷。

刁蛮公主紧抱昏迷的婴孩，对着随行御医大呼小叫，药箱翻了个底儿掉。黄脸汉子套了个铁皮面具，对着迎接的县官指指点点，书生依然不见影踪。百姓们一口一个青天，一句一个大人，围着驸马爷团团乱转。

卖肉的赵屠户、织布的二大娘、教书的何秀才、衙门口的宋捕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驸马爷的眼前一一闪过。有的人鹤发，含饴弄孙享天伦；有的人垂垂老矣，黄土埋了半截身；更有的，鳏寡孤独，枯草不知换了几茬新。

穿峡谷、见百姓、拜祖坟、宴宾朋，驸马爷在歌功颂德中度过了七个日夜，转眼就到了返京前的最后一晚，探亲之行远没他初想时的惬意。

十五年前，他深入羊肠，感化‘翻江病蛟龙’杜涛；十四年前，他乘坐孤舟，赌斗‘覆海癞皮狗’万鑫；十三年前，他与奸商豪绅斗智斗勇，改变了安智县的物资垄断，百姓任人宰割的困局。十二年前，他曾意气风发，誓要惩奸除恶，还天地一个公道......

十五年后，故地重游。羊肠路里，只有百姓的五里锣鼓，响声震天。南海边上，百艘渔船烹虾煮蟹，热情相迎。铁算盘成了铁大善人，王公鸡人称王大慈悲。

时至今日，驸马爷终于明白自己大喜前执意探亲的原因。他探的不是人情世故，不是父母祠堂，而是旧日里的运筹帷幄又险象环生的刺激，是唇枪舌剑又刀头舔血的疯狂。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疯子，一个嗜赌如命的狂徒，一个高举着人道的伪君子！

万民伞？哪能轻易的送到皇帝驾前......

“一切都结束了。”伪君子瘫软在书案上，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没有罩子的烛灯，照亮他轻松安逸的脸庞。如今的安智县已经没有了他所需要的疯狂，等到他回京成亲，黑白之间、绿林庙堂，都不再有他的位置。

“真可惜。”伪君子叹了口气，“我还没和你斗上一斗......”。

“呦！谁这么大胆敢和驸马爷斗啊？”话音刚落，房间一角，烛灯照不到的地方凭空冒出了一道人影。

“谁？”冯相逢心中大惊，踩着书案一跃而起，噌的一声抽出御赐金刀，横握对敌。他武功虽不及杜涛万鑫，但逼急了，还是有些手段的。

“是你？”刀锋卷起一道气浪，烛火摇晃间，人影露出了他惨白的大脸。“哼！”冯相逢冷笑一声，言道：“刘公公，深夜造访草民房间有何贵干？莫不是来寻你家宝贝的？”说罢，还用金刀指了指刘四喜胯下空空如也的衣襟。

“嘿！”刘四喜也不生气，笑道“驸马爷何必动怒，堂堂的户部尚书怎能开咱家这种玩笑，咱家这次来是要还驸马爷一样东西。”说罢，刘四喜身旁就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向着冯相逢飞扑过去。

“来得好！”冯相逢大喝，举刀就要把黑影劈成两半!突听得刘四喜奸笑道：“驸马爷，您可看仔细了！”

冯相逢定睛一看，连忙甩开金刀，也亏得金刀短了一截才能及时脱手，没有伤及人命。“杜贤弟！杜贤弟！”冯相逢连喊了几声，那人影却是呛了口血一动不动，正是已经消失了整整七天的覆海病蛟龙——杜涛。

冯相逢原以为杜涛不愿在安智县露面这才藏了起来，却没想到是遭了刘四喜的毒手，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金刀便凌空向刘四喜劈来，却被刘四喜袖袍一甩，直接卷开。冯相逢也不意外，又改劈为撩，斜着身子向刘四喜右肋攻来。

“驸马爷莫慌，他还没死呢！”刘四喜左闪右避，远不像之前那般从容，心中不禁郁闷这冯相逢刀法不俗，步下身法又十分诡异，与那刀法相辅相成十分凶险。最关键的，他还只能闪避，不能还击。眼瞧着冯相逢刀法愈发的凌厉，自己的衣袖渐渐支离破碎，刘四喜连忙大叫道：“永乐万吉！”

咣当一声！金刀掉落，房间一片死寂。他原本只想试试池水的深浅，不曾想，试出一汪万丈深潭。

“刘公公，刘总管！”冯相逢满脸堆笑，全不似之前的正义凌然。“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公公多多见谅。今日天色以晚，公公全当没来过，我也从未听见什么。改日，改日驸马府定有厚礼来谢！”说罢一把扶起杜涛，就要离开房间。

“尚书大人不愧是尚书大人，总是这样的识时务。”刘四喜嘿嘿奸笑道：“只可惜，您的兄弟已经知晓了一切。”

冯相逢听言脚步一僵，缓缓将杜涛放在了地上，咬牙道：“草民，草民乃是家中独子，从来没有什么兄弟。”说罢，迈步就要逃离房间。似乎这静谧舒适的书房，于他眼里和龙潭虎穴并无二样。

只是他刚刚打开房门，前脚还没落地，后脚却突然被人抓住，吓得他差点跳了起来。手握金刀挣扎着回头看去，竟是昏迷的杜涛抱着他的小腿，嘴里还在喃喃呓语着：“青天...一十...二...年...”

“驸马爷！你真以为长公主能保的了你？”刘四喜奸笑一声，借机往前迈了一步，全身都暴露在了摇曳的烛光之下。他猩红的嘴唇像是涂了油彩，一张大白脸冷的吓人。尖声道：“冯驸马，冯尚书！既然知道了，就别想独善其身！要怪，就怪你好奇心太重，人这一辈，贵在安稳。”

火舌在冷风中摇摆不定，整个房间也变得忽明忽暗。冯相逢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四周只有风声呼呼作响，屋里屋外落针可闻......

“啪嗒！”一个黑底金边的牛皮信封突然从杜涛衣角掉了出来，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这信封掉落的声响不大，却如同旱地一声雷狠狠的击在了冯相逢心头。

强眯缝着眼可以看到，那信封上头通体无字，只盖着枚小小的印章。透过门缝射进来的月光，隐隐能看见印章的落款：江州巡捕房总捕头孙北山！

“嘿！”伪君子一声惨笑。“来吧，来吧！既然开始了，就不要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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