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八日。m.yingzhicy.com

皇上赐太子《帝范》一书。

此书为皇上亲笔所写，书中收有君体，求贤，审官，纳谏，去谗，赏罚，务农，崇文，阅武……共十二篇，内容深刻，讲明了一名贤德君主应具备的诸多品质，意喻深远，大臣争相传阅。

一时间，东宫门庭若市。

就连长孙无忌私底下也对李治说：“圣心如明日，太子可宽心矣。”

他看的分明，其辞若有怨焉，其实乃深喜之，民间亦有俗语——“嫌货才是买货人”，皇上此举，虽是对太子目前样状的不大满意，但既肯下大心力著成此书教诲，便也表明再无废立之心。

太子门下众人皆是安了心。

李治自然也是高兴，只不过心里也有点不足外道的失落，毕竟从面上看，他父皇也等同于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对他说：“你这太子当得不是很让朕满意，想要承载天下，还需要多虚心学习。”

这让他像是回到了幼年宫学里，前天忘记背书，第二天被太傅抽中，在一众兄弟的注视下呐呐无言的羞耻感。

他其实挺不愿意回忆那段时光，那时候，文有四哥李泰独领风|骚，武有三哥李恪独占鳌头，身份上又与大哥李承乾有一道天埑，偏因为是嫡子，又自小养在父皇膝下，其他的庶出兄弟也大多对他敬而远之，他像是明月旁边的暗星，细微荧光，惹不来一丝长久瞩目。

虽然心里诸多杂绪，但在明面上，李治与父皇的关系又迎来一层破冰，当真是父慈子孝、一派祥和气色……

这日，李治办了一件极漂亮的差事，在紫宸殿得了李世民的夸赞，又问了些政事上的大小问题，见父皇面露疲色，便一拱手，很有眼色的告退出去。

刚出殿门，就迎面撞上武媚娘。

“武才人。”

李治险些与她撞个满怀，站稳了身子，便连忙道：“才人可伤着哪里？孤只顾低头想事情，一时忘了看路。”

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细打量，想在她素来鲜少能见到波动的脸上，找一找那日在马球场上给他带来极大冲击力的放肆笑容，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一笑。

“不全是太子的错处，我方才也走了神，也是两下碰在一处了。”

武媚娘垂首，她瘦了很多，那一病到底势如抽丝，虽然销了病假，但身上还些不对劲，脸上总是苍白无血色，唯恐惹君颜不悦，每日都得用胭脂遮盖。

尤其……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如今猜到了前因后果，也悟到了自己被安排好的、一眼能望到头的命运。

她每多在皇上身边多待一刻，心里都要承受着一分被焦灼啃噬的煎熬。

三日前，皇上时隔近八年，第一次召她侍寝，若是以往，她早就高兴的蹦起来，满心欢喜的梳妆打扮，在她心里，皇上是军功立国的一代贤主，身上笼罩着能让所有崇拜英雄的女儿家目眩神迷的光芒，武媚娘曾经无比崇拜他！

但是那一晚！

武媚娘看见的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头发花白、皮肤松弛黝黑又夹杂着皱纹、牙齿发黄、胡须扎人、体力衰退、动作粗鲁，浑身汗液……好恶心！

武媚娘几乎要窒息了！

她心里冒出如烈火般的憎恨，这就是她曾经报以全部梦幻的男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控制她的命运？用他那粗粝的开始长老人斑的手定下她的未来？

李治看着面前只比她稍矮一点的女子，他不需要低头，就能看清她笼在眉间，如月夜湖上薄雾一般的淡淡忧郁。

他轻唤道：“武才人？”

武媚娘手指猛地攥住垂下来的衣裳带子，她在这一声里听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她抬眼，深深看向李治，将那一缕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怜惜尽收眼底。

她的眼神一点点亮了起来，忽而盈盈一笑，好似一朵雪中初绽的玉梅。

李治竟有些呆住了。

……

东宫，膳房。

王骡子问：“鱼可片好了？”

管刀工的大师傅连忙道：“都好了，正拿冰镇着，只等着您吩咐一声送去棠梨殿，按余良娣往常的口味，都是食指长、铜板厚，略烫烫就熟。”

按理来说，刀工大师傅论年岁比王骡子年长，论资历也比王骡子老，但奈何人家拜了个好师傅，跟爱护亲儿子一样提携他，整个膳房都在王丰茂手底下管着，连带王骡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尤其像刀工师傅这种老油子，越发不愿得罪他，有道是宁得罪老不得罪小，不说这小子会不会跟他师傅告状，只说这小子年轻，又一向八百个心眼，阴起人来防不胜防，何苦让他记恨？

知道他素来照顾棠梨殿，大师傅又多了句：“我看今日的羊肉新鲜，想着余良娣也挺爱这口，便也片了一盘。”

王骡子满意点头：“再烫壶酒。”

年底的时候，余蓁送了个大红包给盼春，盼春想着这段日子蒙王丰茂、王骡子师徒照顾，才让她这么吃得开，便用这钱，去掖庭宫找手艺好的老宫人定了两双护膝和两件马甲，王骡子前几日刚拿到自己那份，如今还在高兴着呢。

这两天对棠梨殿的膳食上心的不得了，大大小小都要亲自过问。

刀工师傅：“哎。”

客客气气把王骡子送走。

王骡子内里穿着盼春送的马甲，走路都像带着风，路过前厅的时候，见到一个眼生的小宫女，也心情颇不错的问道：“你是哪个宫里新来的膳使？”

那宫女答道：“萧良娣殿里的。”

“哦？你叫什么名字？”王骡子眼睛一闪：“我记得原先那个叫阿如。”

“我叫碧桃，阿如生了病，不能给主子拿膳食了，日后都由我来拿。”

碧桃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点紧张，萧良娣胃口刁，这活儿可不好干啊，要知道，她的前辈阿如，只是因为有一次给萧良娣拿了一份酱鸭翅，就得了良娣的厌，只因那日良娣身上划了个深口子，若是吃了酱油，容易留下疤。

话虽如此，对比原先在外院洒扫的工作，碧桃还是很珍惜这个新岗位。

之前还特意去请教了一下前辈阿如，阿如说这膳房里的太监都不是好鸟，她就是被一个叫王骡子的太监给坑了，才会拿酱鸭翅给了萧良娣。

王骡子眯眼笑了：“哦，你去吧。”

碧桃见他挺和善，身边又有小太监亦步亦趋跟着，想来在这膳房还挺有地位，有心向他打听那王骡子，以后遇上了也好避开，“……请问公公贵姓。”

王骡子笑了笑。

他身边一个小太监便道：“我们管事跟了掌膳的姓，三横一竖的王，大名称作骡子，你叫一声王管事就行……”

碧桃面无表情：“……哦。”

……

棠梨殿。

武媚娘与余蓁共坐在榻上，同她肩靠肩一起翻看着那本《帝范》，内容虽是真的，表皮却是裹了层《中庸》，只这样，还是偷弄来的，毕竟是讲帝王道，她们后宫女子不好光明正大看。

殿内点了梨香，有点甜。

武媚娘一页页翻看着，手指滑到《务农》一篇时，忽然顿住，因屋里没旁人，唯一留下伺候的如意，还在外间做针线，所以她神情是难得的放松。

“蓁娘你看这段，夫食为人天，农为政本……还有这一句，国无九岁之储，不足备水旱……以一人耕而百人食，其为害也，甚于秋螟。”

“说得极好！”

武媚娘亮着眼，声音又轻又快：“社为土，稷为谷，两者合二为一方称社稷，我为皇上整理了近十年的文书，是以知道，我大唐虽以农为本，但立国之初，按时缴纳赋税的农户，只有隋盛时的一二分，如今虽好些，但若长远发展，还是要大力奖励农桑、生育……”

余蓁听她侃侃而谈，忍不住笑了笑，低头把书往前随意翻了翻，正巧是《审官》那一篇，第一句就是——

夫设官分职，所以阐化宣风。

“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辩，道行而志通，则率民而一焉……”余蓁笑道：“我打眼一瞧，倒有些儒家《正名》的样子，细细想又觉得不对。”

“这话该出自《周礼》。”武媚娘接道：“惟王建国，辩证方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

余蓁夸赞：“还是武姐姐有学问。”

“你还说呢，”武媚娘笑道：“早先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读书不多？我看着可不像，倒像是满腹经纶肚里藏。”

不学无术者可不能张口就是荀子。

“这我可没骗你，”余蓁拨着桌上绿萝的叶子说：“我七岁时，阿耶请先生来家里教我，十一岁时，先生就是告老还乡，拢共就学了不到四年，这四年里，还有一年多先生不肯教我。”

武媚娘奇了：“为何不教？”

“那老头篶坏，就知道糊弄人，我发觉他不教我真东西，就去诘问他，他却跟我说是为我好，世道多艰，女子如果学了太多学问，知了这诸多智慧道理，反而会变得很容易痛苦。”

武媚娘笑容一顿。

半晌，低低道：“似有些道理。”

“有个屁道理！”余蓁哼道：“我阿耶花钱请他来家里教书，日日好酒好饭的管着，竟让他把浑水摸鱼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脸皮！”

“你猜我怎么治的他？”

“如何？”

“我上去就揪住他的胡子，跟他说：你说了这么多，怕这个怕那个，看着都是为我打算，实际上都是你自己在怕，竟扣在我头上！你自己一把年纪没个本事，来我家骗吃骗喝，还给我装出一副恩人样子，也是好意思，我告诉你，你怕，我不怕！你但凡有本事，只管教给我，日后痛了死了，我自己活该，自己担着，不干|你事！若没这个本事，趁早收拾东西，别等我赶你滚！”

余蓁上辈子是海边出生的姑娘，日日面朝波澜大海，骨子里就刻着悍勇。

她说完一耸肩。

“头天骂了他，次日就开课了。”

“后来他家里传信，说他老父和兄长都害病死了，给他留了几亩地，就收拾东西回老家种地了，临走时还跟我说：你这妮子看着灵光，实则一点聪明都不在正道上，竟三年都读不完四书！走出去千万别说是我的弟子，丢人！”

武媚娘顿时扑在桌上大笑起来。

她好不容易止了笑，就见余蓁托着腮看她，眼睛眨巴眨，口里说道：“好啦，我说了我的事，你也说说你的事吧，这几日是怎么了，心事重重，早说要请你吃鱼锅子，请了几次都说身上不好，不肯来，要不是知道我真没得罪你，还以为你在跟我生气使脸子呢。”

武媚娘微怔，不妨她居然知道，她自觉除了最开始病的那段时间，后来心里千愁百怨的心事都死死藏住了，在皇上面前日日晃着，都没叫他看出端倪。

余蓁又仔细看着她说：“这两天倒好多了，尤其今天，总算是真笑了。”

武媚娘又是一怔，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我前些日子发现不知不觉入了死胡同，整个心神大乱。”

“那现在走出来了吗？”

“还没，不过找到路了。”

余蓁“哦”了一声，从窗户里看见盼春和赵东提着膳盒走过来，于是笑了笑，在武媚娘有些紧张的目光下，歪头问她：“那我们现在可以吃鱼锅子吗？”

“当然！”武媚娘笑着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