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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村莲含泪收下这份朴素的祝福，然后也向我们轻轻鞠了一躬道：“那么，也请收下我的歉意和谢意。”

“我为我曾经的袖手旁观而道歉，其实这两天我一直睡不好，虽然我有很多理由来告诉自己——当时不可以出面帮你。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一直心怀愧疚。”

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不管我用多少借口去安慰自己，也不能抵消那种见死不救的内疚和自责。我一次又一次地做噩梦，梦到自己也碰到那种危险，但是，身边的人都躲躲闪闪地看着，没有人帮我，那种绝望和无助的感觉让我即使睡醒了也无法忘记。诸伏夫人，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婆婆拄着拐杖走出来，颤颤巍巍地：“莲酱，有客人？”

木村莲急忙跑过去扶住她：“奶奶，你怎么出来了，大夫不是说让你尽量不要走动吗？”

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爱的笑：“一辈子闲不住，突然不让我动了，老婆子我真的不习惯。好啦莲酱，客人还在呢，别说我了。”

说完，木村奶奶看向我：“啊！这不是早纪嘛，你旁边这是修介吧？真帅气！这个小孩子难道是你的儿子？叫高明对不对？？真是可爱……”

听着木村奶奶各种认错人的念叨，木村莲无奈地扶额。

她望向我们母子：“诸伏夫人，真的很抱歉，我奶奶有点阿兹海默症早期的症状，所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还总是认错人。对了，你们别在门厅站着了，进来喝杯茶吧。”

我摇摇头，拒绝道：“木村桑，这次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就不再过多打扰了。你平时照顾奶奶很辛苦，别再纠结于那件事了，放过自己，和自己和解吧。”

看到她默默点了头，我牵起景光的手，示意高明去开门：“那我们就告辞啦。木村桑别担心，别人如果问起我们来这里的事情，就说出事那天我看到你在屋里了、所以来质问你为什么不出来帮忙。这个理由一定合适——”

“不，”木村莲的语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诸伏夫人，不必这样。”

我惊讶地回头看她。

她年轻的面容带了一点点调皮的笑：“我已经决定和自己和解了。”

“所以，不用顾忌我，诸伏夫人，按照事实说吧。”

我反倒有些犹豫：“石田太郎那里真的没问题吗？你家里这种情况，我担心……”

木村莲笑了：“没事的，明目张胆地招惹我，那个混蛋还没这个魄力，何况他家还有个母老虎。而且，石田家的那个男孩蛮有意思的，跟他老爹完全不一样。”

我歪歪头，不明白。

木村莲恍然：“啊，你还不知道，那天的救护车是石田骏叫来的。石田太郎只打了报警电话，根本没想过你们中可能有人需要医生。”

这倒是从未想过的事情，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幸好，高明走上前替我问道：“您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木村莲解释道：“因为救护车来了之后，先停在了石田家门口，石田骏那个孩子就从家里跑出来说，他不知道你家门牌号，所以打电话时就暂时报了他自己家的地址。”

高明微微颔首：“多谢说明，这个信息我们确实还都不知道。”

我叹息一声，再次告辞：“木村桑，我们回去了，既然你愿意去直面这些，那我就不做多余的事情了。请留步，不必送了。”

木村莲没有拒绝我的好意，便扶着她的奶奶，目送我们离开。

也是凑巧，我们走出木村家院子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十岁左右胖乎乎的男孩跑出对面的宅子——正是刚刚提起的石田骏。

男孩看到我们，也是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向我们微微鞠躬，转身就要离开。

我张了张嘴，到底是没有喊他停下来。

算了，停下来也没有多少话要说。那是一份带着天真善良气息的帮助，既然彼此都心照不宣，那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一路无言。

回到诸伏家后，几乎一直没有说话的小景光突然开口：“妈妈，我不明白。”

我蹲下来，帮他把小拖鞋换好，温声问道：“景光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他睁着圆圆的蓝色猫眼看着我，困惑地问道：“木村姐姐是好人吗？可是，如果妈妈真的没能成功逃生，她难道不是见死不救的坏人吗？”

我轻声道：“景光，好坏是很难定义的，甚至如果你站的角度不同，那么好与坏的标准也会不同。你刚刚说了一种假设，那妈妈也假设，如果那天木村桑挺身而出来帮我，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呢？”

景光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也许能更容易赢那个坏人。”

我叹息道：“恐怕恰恰相反，妈妈那天之所以能反击成功，更多的是凶手被我的话暂时迷惑住了，如果那个时候有人冲出来，只怕他瞬间就会反应过来——正面对抗的话，妈妈确实不是对手。就算加上木村桑，也不行。”

小景光皱起眉头。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木村桑救不下妈妈，自己也会被伤害，然后木村奶奶就会失去照顾、孤苦无依——你说，对于木村奶奶而言，木村桑所做的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呢？”

景光有些迷茫：“妈妈，我不知道。”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提高了声音：“可是那些住在旁边的叔叔阿姨们呢？他们人那么多，比木村姐姐一个女孩要厉害吧？不仅不愿意出来帮你，还要污蔑你、骂你，他们难道不坏吗？难道不该被惩罚吗？”

年幼的孩子眼睛里充满了委屈：“还有那个姓石田的坏叔叔！他说谎，还威胁妈妈，他不该得到惩罚吗？”

我摸了摸小景光的脑袋：“所以你觉得他们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把他们都杀掉？还是关进监狱里呆几年？”

他抿着嘴摇头，小声地说：“我不知道。今天看到那个帮妈妈叫救护车的小哥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那个坏叔叔是他父亲，是他的亲人。如果我真的伤害了坏叔叔，小哥哥该怎么办呢。”

他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我不能……不能也夺走他的父亲。”

我怔住，眼里泛起一股热意。

“妈妈的景光，真的是天使。”

叹息一声，我轻轻把低头呜咽的孩子抱进怀里：“宝宝，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并不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他们只是【普通人】。既有趋利避害的天性，也有见义勇为的热血。就比如在我们身边，有不愿援手的人、冷言冷语的人，但同时，也有暗中帮忙的人、拒绝附和的人，而他们都属于普通人的范畴——是界限不清的灰色，在未来的某一刻，他们可能蜕变成白色，也可能被染成黑色。”

孩子的脸倚靠在我的怀里，很小声地说：“所以，妈妈想告诉我，他们只是【不够好】，但并不是坏人，对吗？”

说罢，他撇撇嘴：“可是妈妈，我真的不喜欢他们。”

我笑了：“景光，没有人会要求你一定要喜欢他们，你当然可以讨厌他们，这是你的权利。”

我用手轻抚孩子的背，感慨道：“妈妈的宝宝是道德感很高的孩子呢，因为这样，你才不能接受那些人违背了道德标准的言行。但是景光，你得明白，【道德并不意味着法律】，所以，道德底线低并不意味着他们有罪。实际上，很多很多人，对自己的道德要求都没有普世认知中的高。大家对自己总是宽容的，所以，像木村莲这种愿意自我谴责的人并不多。你以后会遇到更多类似的人、类似的事，这就是现实，而不是童话。”

“妈妈真的很想永远只和你讲童话故事，可是现在不行了，景光。”我略微后移了下身子，让自己可以看到孩子的脸，“从今往后，你不得不去面对生活里更多的恶意——【不幸的遭遇有时带来的并不是同情，而是欺凌，这就是现实。】”

我抬头看了看一直默默在旁边倾听的高明，又转过来看着小景光睁大的眼睛：“但是妈妈并不担心。”

【“高山景行，正大光明。”】

“你们的名字是爸爸妈妈所能给予的，最彻底的爱和信任。”

“我相信我的孩子们。”

“【高明和景光，是我们亲手在这世间点亮的两束光。】你们有着最真诚美好的赤子之心，永远不会是冷漠的灰色，永远不会对看到的不幸和不公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因为任何一缕光芒，都只能被熄灭，不会被染黑。】”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就算某一天，光芒熄灭了，也会有无数人记住它曾经的耀眼和温暖。”

“当然，你们也记住，在坚持自我的过程中，如果感觉累了、倦了、疼了、委屈了，就放纵自己来找妈妈吧。无论何时，我这里，永远有你们的家。”

当我说完，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不知什么时候，高明已经走到旁边，同样跪坐下来。

13岁的少年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怀里搂着的小景光也蹭啊蹭地，把脸埋进我的臂弯里。

两个孩子安静地倚靠着我，像是两只撒娇的布偶猫。

过了一会儿，小景光闷闷地说：

“我想爸爸了。”

“妈妈，你不会也离开我们的，对吗？”

我扬起脸，努力把眼里冒出来的泪花眨掉：“不会离开你们的，妈妈保证。”

“嗯。”景光声音很小，仿佛要睡着了。

如果我没感觉到他微微地抽泣，我会这样认为的。

正要安慰孩子的我，突然愣住了。

大儿子靠着的肩膀处，逐渐蔓延开一片湿意。

高明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