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潮湿的礁石表面，灼热的海腥汽如无形的藤蔓，相互缠绕着，攀升到低空。www.ych009.com微弱的浪花，扑打在礁石与海面的交界处。一波接着一波的雪白的泡沫，在烈日沉默的注视下，似有不甘地融化到海中。

海潮的节奏，内敛、安谧，如晌午时分的催眠曲。

被松绑的王子捂着胸口垂着头，狼狈十足地靠在礁石嶙峋凸起的侧边，脊柱弯曲如一只烤熟的虾。

乌黑如檀的蜷发，此刻湿淋淋的，一绺一绺地贴在他的耳侧。他的睫毛低垂着，结着不知是雾还是汗水。他喘着气抬眸，有些失焦的琥珀色眼瞳里，晃动开一圈又一圈的惶恐。

“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是人类的王子，我的王国有数不尽财富，只要你愿意将我放回去，人类的国王与王后一定会赏赐你大量的宝物！”他气息不稳地喊道，视线却死死钉在面前灰蓝尾巴的人鱼身上。

“别害怕，王子殿下。”刚从海面浮出的柳森，倚在礁石和海的交界处，尾巴末端连带着尾鳍，都泡在吸饱了阳光的温暖海水中，“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

柳森拍了拍手。

伴随着清脆的响声，她身后的位置掀起浪涛。两个身影破水而出。水花飞到半空，如同透明的水晶珠子。绚烂的水光折射出万千微缩的彩虹，转瞬即落。

而与这摄人心魄的美相反的，则是那两道非人的可怖影子。

一个是蠕动着黏糊糊的章鱼触角的老妪，她身材肥硕，像三人合抱的古树那样宽，松弛的皮肤像极了剥落的灰褐树皮。她的指头是枯瘦的树枝，指甲长得吓人，像吸足了阴冷的毒液。

一个是穿戴着斗篷的人鱼，肩膀宽身形瘦，斜挎着一个海草包，有一条亮黑色的大鱼尾。

王子一脸震惊地后撤，背撞到了礁石壁，狠狠磕了一下，痛得呲牙咧嘴。

他张口，却因被吓得失语，说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单词。

斗篷人鱼绕到王子身边坐下。每当他靠近一点，王子的头颅就下压一分，试图躲避。直到避无可避。

那绿色的海草般纠缠的湿发垂落，发尾贴在王子的脖子上，是冰凉的触感。王子被吓得悚然一惊。

不知为何，他感觉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饱含着恶意。

这种不详的感觉，让他即使是在烈日当空的正午，也后背一凉。

“是的，娇贵的王子殿下，不要害怕，我们可不是来伤害你的。”斗篷人鱼轻声开口。

“我们是来给你送机缘的。”柳森点点头，“坦白来说，你应该感谢我们。”

她拍拍手，冲斗篷人鱼使了个眼色。

斗篷人鱼优雅地欠了欠身，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些东西，整齐地在地上摆成一排。

一套绿色的用海草编织的衣服，一些人类可以吃的粗糙食物，装在海螺里的难喝的酒水，以及一些蒸馏出的淡水。

“请先换上合适的衣服。您的衣服好像已经湿透了，这样可能会生病。”斗篷人鱼退后一步说。

王子拿起那套海草做的衣服，背过身，有些迟疑。

斗篷人鱼在一旁搭起火焰，紧接着，挡在柳森身前，微笑着冲王子说：“请换吧。”

在海底巫婆和斗篷人鱼的注视下，王子迟疑了一会儿，战战兢兢地换上那套海草服，他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满脸都是耻辱。

他边穿边说：“我是身份高贵的人类王子，你们这样对待我，以后一定会会后悔的！”

“我们怎样对待你了？”柳森觉得好笑。他们现在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你将我射伤，将我绑架，将我囚.禁在这窄小的海礁上，还逼.迫我换上这种不堪的……”

这种？斗篷人鱼到底准备了什么衣服？

柳森往旁边错了错视线，看到王子的装扮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领子在脖子处堆出了几层暗绿色的褶子，衣服的袖子也是长得过分，即使是王子那样一张英俊绝伦的脸，配上这样的衣服，也滑稽得像一个马戏团表演的小丑。

更可笑的是他下半身的衣服，那是一条厚实柔软的编织绿裙子。不合适的装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扎好的、质感粗糙的绿稻草人。

王子把衣服搭在火架子上烤，他在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的，将火把抛出，烧死眼前几只人鱼和人章鱼的疯狂场景。

但他也只是想一想，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为了保证王子喝下魔药后能够顺利化出鱼尾，柳森听取了海底巫婆的建议，先将王子的身体状况调节到较好的状态。为此，她特地吩咐斗篷人鱼，带了一些味道不错的食物。

不过……

她的目光扫过排在礁石上的食物，总觉得分量上似乎不太够，于是她将一袋抹了果酱的海草饼抛出，砸到了王子盘起的腿中央。

王子悚然一惊，额头上的冷汗如雨般砸落。

紧接着，他听到眼前似乎是首领的人鱼说道：“先填填肚子吧，你现在需要恢复体力。”

王子犹豫着。

“这是无毒的。”柳森说。

王子先下定决心般地拿起那袋子海草饼，扶着礁石壁、拖着半残的腿，一瘸一拐地靠近海潮。他姿势考究地洁净了双手，清理了指缝，这才开始进食。

柳森叹了口气：“真是可怜。”

王子不解地抬眼，看向她。

柳森故作悲伤道：“人类的寿命真是短暂，难以想象，你们在几十年的光阴过后，就会化为尘土。”

王子冷哼了一声。

“那又怎样？同样是几十年，有人出生即身份尊贵，坐拥江山美眷、有成群服侍的仆人，天天喝上等的葡萄酒，洗脸用的是珍贵的牛乳；有人一穷二白，在烈日下干活，食不果腹，碌碌终生。即使寿命短暂又如何呢？贵族的生命总是更加精彩。”

“看来你很满意你的生活。”柳森点评道。

“那是当然，我可是王国的继承人！我将来会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会有十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我将得到全世界民众的赞美！这是多少底层人羡慕不来的！”

“但短短几十年之后，你就会迎来死亡。”

“那可不一定。”王子似乎是从交谈中获得了某种自信，这让他整个人都好似容光焕发了起来，“等我登上了王位，我一定要征战四方，等我的铁骑踏遍这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我就能寻到长生不老的魔药。我的荣誉与功勋将会流传千古。”

“其实不用那么复杂。”柳森说。

王子困惑地抬头。

“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幸运。”柳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的意味，她将魔药捧在手心，“喝下这瓶魔药，你将获得几倍于普通人的寿命。而你只需要付出小小的代价。”

.

刚听完柳森说的那番话之后，王子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一系列复杂的神色，他的脑海中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许久，他的眼睛一亮，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但还没等他将决定说出来，他便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他躺倒在礁石上的时候，手上还拿着那块纸啃了一口的海草饼。

“浪费可耻啊！”柳森感慨道。

因海底巫婆的建议，柳森更希望王子能在一番思考后迅速做下决定，最终在一个情绪相对平静的状态下，自愿饮下那剂魔药——这样才能把魔药的意外失败率降至最低。

斗篷人鱼对王子昏迷的身躯又掐又压，甚至在柳森的指导下做了一次心肺复苏，但王子还是没有醒过来。

柳森：“晚上再来吧。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有醒过来，或者给出了否定的回答，那你就直接把药给他灌下去。”

“遵命。”斗篷人鱼答。

斗篷人鱼把王子身边，柳森刚刚抛出去的那袋涂了果酱的海草饼，顺手揣入怀中。柳森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反正减去他现在昏迷的时间，给他的食物量确实该适宜减少。

刚好，借此机会，柳森也能够返回石塔，休息一会儿。毕竟，自这次轮回开始，她就没有好好休憩过。此刻的她难免有些疲惫。

但在这之前，她还需要再完成一件事。

她将斗篷人鱼单独叫到石塔的地下室。

光线幽暗。

斗篷人鱼拿着一枚海螺甜酒，边喝果汁边游到地下室。他推门而入，看到柳森，唇角勾起一个懒洋洋的笑。

他悄悄把还剩小半的甜酒，规规整整地塞到挎包里。

“有什么事，居然要单独找我？”斗篷人鱼理了理自己的斗篷，让形状姣好的下巴露了出来，很是自得地道。

“给你看样东西。”柳森说。

斗篷人鱼不明所以。他拨了拨吸管的方向，让它们朝向侧方。他保持着脖颈与脊背的直挺，又悄悄理了理垂落的微乱发梢，然后游近了一点。

“是什么？该不会是要送给我的礼物吧？”斗篷人鱼随口道。

瑰丽的画卷在水中展开，露出上面的詹姆斯二世，和濒死的伊莎贝拉。

画布并不小，铺展开的时候，占据了斗篷人鱼的全部视野。柳森略略下沉，身体完全被画卷遮挡。

看着这幅长约三米、高约两米的巨型画像，斗篷人鱼不禁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总之，斗篷人鱼久久无言。

“这是你要寻找的那段历史吗？”柳森记得，在密道的时候，这条绿头发的脆弱人鱼曾经说过，他之所以去往人类的世界，是为了寻找一段历史。

虽然他的长相与平时的神态行为，都与那种追逐历史的殉道者相去甚远。但看在他跟了自己也有好几个轮回的份上，柳森决定，这种顺手能帮的，就直接帮了。

如果她不这么做，不将这幅画像拿给他看，那等她离开这次轮回，便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他这段历史。她一向信奉，与其在欺瞒中活着，不如在清醒中死去。而她愿意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即便这个愿望不一定是真的。

柳森从画后方游出，虚撑在画的上端，斜着看他的头顶。

斗篷人鱼：“你怎么知……”

柳森无所谓道：“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斗篷人鱼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不在意的笑。但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没有笑出来。

刚见到自己即便面临化作泡沫的风险也要去求证的画，刚证实了自己心中那段缺失的历史的存在，难免心情激动，神情动容。

——柳森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失态。

她打算留给他一些与这幅画独处的、个人思考的空间。于是与他错身，向门的方向游。

她鱼尾带起的水波，恰好掀开了斗篷人鱼暗色的斗篷。柳森隐约感觉，有一道视线似乎在注视着她。她下意识回头，看到了那随着水波散开的草绿色头发。

注视她的，是一双翠绿色的、潋滟多情的眼睛。

那里面所承载的信息太过复杂，她看不懂眼前人鱼的神色。

斗篷人鱼单手扶住画的一边，将它迅速卷起来。瑰丽的画卷变成了瘦高的筒。

他游近，郑重其事地，将画的中段放到她伸出来的手心上。

他弯起眼睛，松手并后退，在与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

“虽然不知道原因……”他说，“但我承认，您确实当得起‘无所不知’的名号。”

“——至少于我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