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的眼泪，从王子那双多情的眼里流出。m.zhhrzx.com他无意识地点着头，动作却是迟滞的、缓慢的。他想解释，想道歉，想求饶，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眼前白光一闪，黑暗袭来。他昏了过去。

柳森“啧”了一声，略有些不悦。

舷窗外，天色黑沉，夜还未尽。

浪潮的声音，和缓如横笛吹奏的安魂曲。白昼隐藏在夜的重重纱幕里，隔着遥远的距离。

柳森盯着那狭窄的四角天空看了一会儿，沉默地。

许久她回过神，目光掠过晕厥过去的王子，停留了几秒，阖上眼，摇了摇头。

她单膝跪在王子身前，动作利落地，用褥套首尾相连，绑成绳结，又拧成了细细的一股，将王子牢牢捆在一张雕花繁复的硬质宽靠背座椅上。接着她走出门，随手抛出匕首。

短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寒意逼人。然后稳稳地，落到了在门外等候的斗篷人鱼手里。

柳森给斗篷人鱼使了一个眼色，斗篷人鱼对她眨了眨单边眼睛后，推门进去，又掩上了门。

一声短促又凄厉的惨叫，隔着门传来。

柳森深深吐出一口气，迈步离开船舱，走到船舷边。

因为之前船舱漏水的事件，船上的人大部分都迁移了，只留下几个水手在船的底部修补破洞的地方。

甲板上空无一人。

天空是浓郁的深紫黑色，像一块无垠的幕布。星与月同时出现在上面，交替着闪烁。彩灯的光影朦胧，如梦似幻。风吹来浪一般浮动的酒香，那是葡萄、大麦芽、苹果和杜松子混合的味道，烈到呛人。

柳森随手将碎发顺到耳后，屈肘撑在舷墙上，略低头看向远方。

海面平静得像一块深邃幽蓝的巨型宝石，神秘、迷人、危险。

波涛泛起，浪花翻滚。五条人鱼涌现。

是爱丽儿的五位姐姐。

银发人鱼公主快速游到船身旁，希冀地问道：“你完成了吗？”

柳森点点头：“已经结束了。”

“我们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你，感谢你们……”另一位人鱼公主忽然闪着泪花，激动地说。

——她指的是柳森和斗篷人鱼二人。

“不客气。”柳森说，“用那把匕首捅入王子的心脏，爱丽儿就能变回人鱼了吗？”

爱丽儿的姐姐们相互看了看：

“我们也不确定……因为爱丽儿她自己不会、也不可能愿意做这种事，我们才会找你和你的同伴来帮忙试试看……按理来说，应该要她亲手将那把有魔法的匕首刺入那个人类王子的心脏……”

“不过你放心，我们答应给你和你的伙伴的东西一定会给。绝不会食言的。”

“海螺你们也可以留着，作为我们的回报。我们还能满足你们的三个愿望——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那种——如果真的可以帮到忙的话。”

柳森点了点头：“全部算到那个绿头发身上吧，我不用了。”

语毕她转身，走到了甲板的边缘——那里有一条通往船底的通道。

她顺着通道往下，腥而咸的潮湿气息直钻入鼻腔。指缝似乎都要被这湿漉漉的水汽粘在一起了。发丝贴在后颈，又黏又凉。她一边分辨着岔路一边行走，终于走到了船底狭窄的救生舱。

按照她的计划，爱丽儿此刻应该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里有逃生的小船只，有清凉适宜的温度，有充沛干净的水源，不用担心她重新化为人鱼后干渴而死。

但是，眼前的救生舱内，十几个救生的小木舟整整齐齐地列着阵，里面规规矩矩地叠放着配套船桨。中间一小片空地上，交叠着垫着几片湿润的海草。

一览无余的空间里，空无一人。

“爱丽儿殿下？”柳森尝试呼唤道。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反馈。

她想了想，走出救生舱，走到甲板上，走至白帆旁。海风贴面吹过，隐约中，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闭上眼。

听觉更加清晰敏锐。

——是低而轻的、哀怨的哭声。

她循着声音，走到船上舱的走廊里。

王子的房间外，斗篷人鱼肩背靠着木墙，长腿和地面形成一个锐角。他双手抱胸，正坚持不懈地和自己掉到鼻尖的一绺草绿头发作斗争——鼓着腮帮子把头发吹起来，等头发慢悠悠落下去，又鼓起腮，将它高高吹起。

他的视线跟着那缕头发走，上下飘忽，却始终向中间挤。两颗翡翠珠子般的眼睛，似乎情投意合，想要勾搭成一对。

——简言之，斗鸡眼。

看见她来了，斗篷人鱼表情一秒肃然，还带了几分深沉的悲悯。他摊手摇头，轻轻推开房门，极为绅士地半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柳森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秒又移开，走进了房间。

爱丽儿果然在房间里。

斗篷人鱼跟进来，在她背后用手遮掩着嘴唇，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爱丽儿殿下应该上船不久就自己醒过来了，我解决了王子之后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她跌跌撞撞地从走廊里跑过来。”

房间里一片混乱，紫色的天鹅绒软垫和靠枕飞得到处都是，大床边珍珠和紫水晶串成的帘子缠成东扭西歪的结，发彩光的宝珠被撞得七零八落，昂贵的地毯上被拖出了一条狼狈的痕。

一堆垫子中间，规规矩矩地摆着两个人。

一个半跪着，一个歪躺着。

半跪着的是爱丽儿，歪躺着的是王子。

王子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刺得很深，刃完全没入肉中，只露出透亮的水晶柄，像一个加大号的荣誉勋章，华丽又滑稽。没有流血——可能是人鱼公主们给的匕首上附加了魔法的缘故——也因此，除了创口处破碎的那一点衣物布料，他浑身的装束都还是得体的。

细嫩洁白的手指，从额头抚到鼻梁，再到人中、耳廓、下巴。爱丽儿啜泣着，描画着王子冰冷的脸。她的腿打着哆嗦，软得惊人，顺势趔趄了一下，便弯着腿坐到了地毯上。她仍在发抖，像是正处于一场漫长的重感冒。

她扶起王子的上半身，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她还穿着繁复的宫廷裙，花边与褶皱层叠，每一层都是丝绸的裙裾，也因此足够舒适和柔软。

她轻轻吻了吻他苍白的嘴唇。没有任何回应。也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他已经被水晶匕首夺去了生命，失去了心跳与呼吸。

她的裙摆太长也太厚重，柳森分辨不出，这下面是一双腿还是一条鱼尾。

爱丽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湿润的睫毛下，她含泪的湛蓝眼珠里，映出了柳森的身影。

柳森看着眼前的画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便沉默着。

爱丽儿也看着她，没有说话。

二人相顾无言，许久。

空气凝滞，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无形的压力，堵着鼻腔，堵着咽喉，堵着所有进气出气的管道。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临时计划执行的，一切也都成功执行了；明明她已经被数次失败导致的轮回折磨到烦躁与麻木，而平行的数据时空里，类似的事情可能发生过无数次；明明是顺着心意而行，照着约定而走，她应无愧于任何人——更何况眼前的这些或许是虚拟而出的人。

但此时此刻，柳森却感觉心口沉甸甸的。

她攥紧了手指又松开，瞬息之间，她思考了很多事情，却还是心乱如麻，思绪纷杂。

她半蹲下身，试探性地，轻轻揉了揉爱丽儿的头发。

是柔软的。

柳森开口：“抱……”

“不用抱歉。”爱丽儿打断了她，声音微哑，带着沉而厚重的鼻音。

爱丽儿轻柔地摇了摇头，撩起几分自己的裙摆，露出一截绑着蕾丝袜带的白嫩小腿。

她垂眸：“没有变回去，我会在海面上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变成泡沫。”

她说：“我不怪你的，你不要道歉。我知道……这是你和姐姐们的约定。而你们是为了我能够继续活下去。”

她说：“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也当然很难过。”

她说：“不是因为我就要死去了，虽然我确实害怕死亡，也曾期盼过它永远不要到来。”

她说：“我的爱人死了，虽然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爱我，但他死去了，带着我的爱情一起死去了。”

她说：“我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柔弱，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有追逐爱情的自由，即使这代价是我的生命。”

她说：“我应该有选择的自由，即使这选择不一定正确。”

她说：“我不会后悔爱上人类的王子，因为这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爱情，这是属于我的回忆、岁月与时光。即使它很短很短。”

……

她说：“谢谢你，柳森，你陪伴着我，守佑着我，保护着我，我知道你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她说：“请你不要责怪自己。”

她时断时续地，说了很久很久，声音逐渐微弱，逐渐不清晰，像是被浸在了水泡里。

而柳森站立在她的身旁，静静地听着，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了海面，海水深蓝，像一面光滑的、无垠的镜子。浪花跳跃着、玩耍着、嬉戏着，一如平常，一如以往的很多很多个日日夜夜，相似着，重复着，轮回着，像一幕排练成熟的、无声的木偶戏。

柔和的阳光下透过舷窗，洒在爱丽儿单薄娇小的身体上。

她的身体逐渐虚幻，从脚部往上，逐渐褪色、逐渐透明。雪白的泡沫从她的身体逸散，飘到了无暇的、海面上的空中。自由的、无边无际的空中。

她美丽苍白的小脸上，最后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看向窗外，蔚蓝的眼睛，注视着那轮浩大的、温暖的朝阳。

她轻声说：“你看啊，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