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五下午六点半，逢汀从停车场下班。www.xinyishuwu.com

刚走出抬杠亭，一辆停在前面路边的车就向他驶来。

逢汀往一边避让，那车偏了点方向，还是朝他过来，很快到了逢汀身边。

车窗半降，露出一张不生不熟的脸来，是之前在海城大学遇到的魏东东的博士师兄。

姓赵，叫赵成轩。

前两天在海工大的停车场又遇到，好心想送逢汀回家，赶上逢汀要写作业，最后只加了微信。

今天的情况不像偶遇，赵成轩师兄没再说好巧，笑着招呼逢汀：“小逢，下班啦？上来吧，捎你一段儿。”

逢汀的两只手勾在双肩背包上，道：“师兄来我们学校忙什么事？”

赵成轩道：“帮导师送个东西，准备回去了又想起你，刚才怕打扰你上班，就等了会儿。”

逢汀道：“哦。不用了师兄，我跟魏东东一起回家。”

赵成轩笑道：“怎么搞的，他没跟你说？我们胡老师紧急出两天差，要带他一起，中午就打发他回去收拾东西了。”

又说：“幸好我来了，不然还得害你白跑一趟过去找他。”

他松了点刹车，车身缓缓前移，一边道：“走了逢汀。”

逢汀记得魏东东说过的这师兄荤素不忌，男女都来，叫逢汀离他远点的话，还要再推辞，恍惚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叫他：“逢老师！”

逢汀回头一看，差点吓到头发倒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副驾驶上了车，系安全带的手都有些发抖：“师兄，快走吧。”

他坐下以后，抬手去扯安全带时，柔软的白衬衫跟着身体动作，拉出一段姣好的腰线，抓着安全带插销的手指葱段一样，细看时，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粉，侧脸，鼻子，耳朵，颈项，没有一处不吸引人的注意。

赵成轩克制过后，也从下到上扫了一遍，才收回眼神。

“是不是有人叫你？后头跑着那个人。”

逢汀道：“不是，没有，快走吧。”

“刚才磨蹭的是你，现在又着急。”赵成轩看小孩一样地看着逢汀，脸上笑意深深，“知道啦，这就走。”

赵师兄很健谈，一路上没让车里安静过，倒不是查户口一样的聊天，多数是学校的事。

问了问逢汀的专业，听说他考的是海工大王牌专业的本硕博连读，还用了大量时间狠狠夸了逢汀一遍。

可惜逢汀心神不宁，思绪没办法很好的集中，常常聊着聊着就走了神。

“逢汀？”赵成轩道，“怎么了，总是发呆，是不是车里太热？我把空调调低点。”

逢汀赶紧说：“没有，不用师兄。”

他坚持让赵成轩送到地铁口就行，赵成轩答应了，下车时，逢汀随口说谢谢师兄，没想到赵成轩道：“真觉得麻烦我，就请我吃个饭吧。”

他看逢汀愣住没有接话，笑着说：“我是说你们学校食堂，一直听说海工大食堂好吃，我还没去过呢，怎么样，逢汀，食堂都舍不得吗？”

逢汀挠挠头，最后说：“不是的，怎么会，那看师兄哪天有空。”

地铁口不允许长时间停车，两人很快作别，逢汀走过地铁站，在一条步行街上停了下来。

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下划。

划过江明楷，停在魏东东那里，想到魏东东要跟老师出差，手指在拨号键旁边停留了几分钟，又重新划上去，拨通了江明楷的电话。

江明楷刚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开始加班。

秘书乔依然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煮咖啡，另外两个助理站在一边比对几个表格里的数据，江明楷正快速往已经确认好细节的一摞合同上签字，接通后就开了免提。

“江明楷，你在忙吗？”

“嗯。”江明楷说，“有事吗。”

逢汀道：“我想见你，你在哪，我去找你好不好？”

江明楷签字的动作不停，道：“不行，我在工作。”

“那好吧。”逢汀说，“你先忙。”

过了几分钟，乔依然先开始，跟江明楷核对新一个阶段江明楷的行程，确认有没有跟他的私事冲突的时间，手机又响了。

江明楷挂断，调成静音，对乔依然道：“把下周末空出来，叫鼎业的人去联系江明月的一个叫胡海洋的老师，他手里有个项目在找钱，我周末跟他吃饭谈。”

鼎业是江家的一家制药公司，手握数张核心专利，资格欧盟认证，产品国际流通，从江明楷的爷爷手上开始做大。

鼎业名下，既有国民保健品，也有特效药，属于业内的龙头企业，实验室遍布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项目数不胜数，近两年来，还没有过大老板亲自谈一个大学老师项目的事情。

乔依然明白，说谈合作，其实是师生宴。

她重新调整江明楷的行程，把星期天一整个下午都空了出来。

等到工作告一段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外头的天色已暗，夜幕降临。

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明楷一个人，乔依然离开之前，照惯例帮江明楷关了办公室的顶灯，只剩下几盏光线柔和的壁灯。

他朝后靠在椅背上，静静坐了几分钟，拿起之前倒扣在桌上的手机，给逢汀回电话。

逢汀接得很快，但是不出声，江明楷道：“不说话那我挂了？”

“……别挂。”逢汀的声音很低，“你忙完了吗？”

江明楷道：“嗯。”

逢汀道：“哦。”

江明楷的食指在手机背后轻轻敲了两下，起身走到窗边，道：“还想见我吗？”

逢汀明白，这已经是江明楷最耐心的程度，不敢再扭捏，把步行街的地址告诉了江明楷。

江明楷不理他的两个小时里，逢汀恨他恨到了极点。

可是抱着书包在奶茶店门口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坐得饥肠辘辘，加上恐惧和伤心，整个人身心俱疲。

所以虽然江明楷还是一贯冷淡的样子，逢汀看到他的第一瞬间，还是发自内心地把他认为是自己此时此刻唯一的依靠，眼眶匆匆红了。

司机重新发动车子，江明楷握住他的手，把他往身边带了带，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真的来我们学校了。”

“刚才放学的时候，我准备回家，他看见我了。”

逢汀拿两只手去反握江明楷的手，冷加上情绪激动，细微的颤抖停不下来。

他去年冬天做家教，带了一个高三补习生，英语很差，需要逢汀一周要去四次。

每次两个小时，一对一的辅导，加上这样的频率，几乎承担了逢汀多半的生活费，所以逢汀非常上心，无论什么时间，只要学生有问题，他都回复得很认真及时。

可是事情在不久之后就失去了控制，学生向家长提出，需要逢老师每天都去，不然满足不了他的学习需求。

这要求不太合理，即使不考虑费用，一个高三生每天额外花费两个小时在英语一门科目上，就显得太过离谱。

家长跟逢汀都不同意，也耐心劝过。

可事情远不止步于此，学生先是跟逢汀私下表白，想与他交往，在逢汀果断辞职之后，闹起了休学，把课本全都丢了，家长这才知道逢汀突然之间辞职的真正原因。

家长理解过逢汀，埋怨过逢汀，讽刺过逢汀，最后又来求逢汀，恳请他劝劝不懂事的孩子

一月份的海城气温特别低，逢汀按照家长的意思，跟学生约在他家楼下，小区人造的小桥池塘边。

冷风刺骨，学生偏执，坚持逢汀也对他有感情。

谈到最后，逢汀被激动起来的男生一把推进结了层薄冰的池塘里。

入冬以后，物业就把池塘里的水抽过一次，只留下浅浅一层，没过成年人的小腿。

逢汀的体重冲破薄冰，底下的水远不至于要命，只将他浑身的衣服全都湿透。

天色灰暗的冬日傍晚，两位隐藏在暗处的家长，见事态不对，已经强行将孩子带走，只留下羽绒服重得像铁的逢汀，从池塘里爬起来。

他拨通魏东东的电话，听对方喜气洋洋地说今晚师弟要留在实验室帮忙，他也不回来了，要创造独处的机会。

逢汀脱掉了羽绒服，抱在怀里冷得受不了，更加舍不得丢掉，哆哆嗦嗦地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吹着暖风第一次喝了两瓶啤酒。

生活常识都说喝酒发热，对逢汀却没起多大的作用。

寒冷最大程度地抑制了他的思考能力，没有想任何的求助办法，他在便利店待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

天已经黑透了，小区门口只有进出的私家车，能打到车的路段还有好几百米。

逢汀咬着牙往前走，猛然间，背后冲过来一阵蛮力，是之前被家长强行带走的学生。

他几乎将逢汀拦腰扛起，逢汀奋力挣扎，两人一同摔进行道树后面的草地，紧接着，两盏刺眼的车灯轰一声照亮了整个草丛。

逆着光，逢汀只看见江明楷白衣黑裤的轮廓。

后来，逢汀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又冷又痛，醒不过来。

梦里什么时候出现刺耳的急刹车，和亮如白昼的车灯，什么时候才算解脱。

这段时间，逢汀关注着往来的车辆，每天都害怕看到纠缠了他几个月的面孔，却没有真的想到，坏事就是这么容易成真。

江明楷的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握住逢汀的肩膀，加了些力气，把他揽进怀里，道：“我会去处理，不用怕他。”

逢汀哭道：“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还挂我电话。”

江明楷平静道：“你不说什么事，叫我怎么猜？”

刚才除了处理琐事，江明楷还见了一个供货商。

对方提前大半个月预约，乔依然绞尽脑汁，只在今天晚上空出二十分钟，为了这二十分钟，对方团队千里迢迢带了几十公斤的原材料来。

谁的时间都珍贵，江明楷从不随意取消任何会议和面谈。

逢汀痛哭一场，看上去，比那天晚上被扑进草丛里挂了彩还要伤心许多。

江明楷虽然没再说什么贴心的话，但好在这次没有嫌他吵，不许出声，唬得他只敢默默流泪。

车子行驶了十几分钟，见了江明楷就哭鼻子的逢汀终于想起问：“要去哪？”

江明楷看逢汀终于不哭了，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环抱他的手，叫他坐好，自己开始闭目养神，道：“去玩。”

逢汀感觉到十分得新奇。

即便联络不多，也能感觉得到，这段时间江明楷忙得要脑门生烟。

抽时间找逢汀上床，也是解决必须的生理需求，变态点说，很有可能还是为了更高效率地工作，除了玩逢汀，他哪里玩过别的。

车程不远，总共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地方。

江明楷一路都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但因为坐姿太端正，逢汀又不确定他到底睡着没有，反倒是自己，饥寒交迫加上大哭一场，在车里的暖气中，渐渐生起了困意。

下车以后，江明楷也还是沉默，两人被员工带到房间，逢汀刚进门，就听到身后门被反锁的声音。

他回头看眼神清明的江明楷，对方一手拎着西装外套，上前一步，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比起之前万年不变的样子，低头跟逢汀说话的时候，表情里稍微多了点什么东西：“我知道，你今天受了惊吓，还没吃饭，又委屈，看样子，也很困了。”

逢汀等着他的“但是”，可江明楷没再说话，用行动完美地表明了他的未尽之意。

度假村到底是什么样子，逢汀没来得及看清，先看套房卧室的顶灯看了两个多小时。

江明楷一如既往地对哭得委屈的逢汀性致盎然，并且用了更多手段叫他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逢汀后知后觉，进房间以后，江明楷表情里多的那点东西，原来是“愧疚”，翻译一下，也叫鳄鱼的眼泪。

原本江明楷带逢汀过来，确实是有叫他心情好点的意思，但是谁能想到横生这些枝节，不好意思，还是老板的需求排在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