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艾也没有了继续瞒着斯科特的心思了。

先前之所以对此避之不谈，是因为过去种种实在是亡灵族的伤疤，就算时间早已经将它粉饰太平, 但所有经历过那次事件的亡灵都不会忘记。

也同样是因为这个原因, 艾才怎么也无法想象，族内竟然会出现了依旧信奉神明、甚至还将那座被遗弃的神殿重新利用了起来。

跟外界传说的不同，最开始的时候，神明在这些种族中其实是最眷顾亡灵一族的。

亡灵是神明第一个创造出来的种族，天生继承了祂不死不灭的大半特性，这才有了亡灵族和其他种族截然不同的寿命的区分。

永夜之地虽说没有了别的地方那种太阳高照的日夜更替，却也比任何地方都更适合亡灵魔力的蓄养和施展。

在最初的记载中, 这是神明专程为亡灵一族开辟在大陆边缘的领地，并非其他人所说的“厌弃”, 而是可以称得上“神眷”了。

就算这个证据可能是亡灵族自我脑补，那么一直被供奉在主殿的那口“神棺”呢？

这是实实在在神明留下的东西，而非是后来赐下的器具, 其他种族的神殿中都不曾拥有过这些。

这说法斯科特还是第一次听说。

可是, 这也让他的心中更加疑惑——无论是谁, 都应该更偏疼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像是他曾经在现代世界的那对父母一样。

斯科特见识过他们对于头顶那位“哥哥”的喜爱, 想来，这也是人类的惯性。

虽说神明跟人类并不相同，但看祂对亡灵族的用心，足以清楚这神明与造物之间亲密的联系。

先前越是亲密, 就越让人想不通最后怎会落得主动背弃的结局。

艾听到斯科特的疑惑之后，先是叹息一声，才尽量简洁地说明了后来发生的事情种种——

在刚认识的时候, 艾曾经对斯科特说过，亡灵族不知为何出生的幼崽越来越少、而最后却不知为何，神殿莫名其妙地再也没有了新幼崽的诞生。

这句话其实是假的。

“假的？”斯科特的手指忍不住缩紧。

“是的。”艾的表情凝重，那张妩媚妖娆的脸庞现在绷的紧紧地，全身像是一张很快就要被绷断了的弓。

“我和奥斯蒙在同一个新生池中出生，自小关系便比其他亡灵亲近许多。在出生的幼崽减少之后，我撺掇他去向神明询问缘由，于是在那当晚，他就得到了神殿中降下的神谕。”

“奥斯蒙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艾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像是直到现在也无法忘怀后面的事。

“奥斯蒙先生说了什么？”斯科特听着对面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尽量放缓了自己的声音，以免刺激到这位承受了许多的僵尸长辈。

艾独自沉默了良久，等到真正将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的情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说，神明想让我族献上族内所有未成年的幼崽作为祭祀，否则，新生池的神眷将不复存在。”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相反的是，她平静的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但斯科特却知道，这短短的几句话之中，究竟藏着多少属于亡灵的惊变与苦痛！！

难怪！

难怪曾经最是信赖神明的亡灵一族却直接和神明翻脸！难怪世世代代都以祭祀的巫妖为尊，却连巫妖都没阻止过神殿覆灭！

难怪亡灵族再也没有过新生儿的降生，难怪他们连等待都不再继续等待，直接投身去进行所谓的“传承实验”——斯科特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向神明寻求后代稀少的解决办法，而是直接另起炉灶、以另外一种更艰难的道路来延续传承。

原来······最根本的症结竟是在这里！

斯科特觉得脑海中的思绪翻腾，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他不知道高天之上的那位神明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要亡灵献上所有未成年的幼崽作为祭品——这种要求亡灵又怎么可能会答应？

是对方后悔了创造出亡灵一族，还是说那位神明另有其他的打算？

否则为何最开始表现出那样的宠爱和眷顾，却又用这样撕破脸皮的方式闹得如此决绝？

祂被誉为全知全能，又为什么不会想到这种举动的后果——

亡灵族是祂亲手创造的种族，它们的寿命长达千年万年，一个个又岂是那么容易拿捏的对象？

这简直像是、简直像是硬逼着亡灵族做出选择一样。

斯科特脑海中的思绪千转百转，可他却一个也没有说出口。现在的他所需要扮演的角色绝对不是什么提供建议的智者，而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他开口，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了下去：“所以才有了五族的传承理念之争？”

“的确如此。”艾呼出一口浊气。

“正是因为五族都不肯同意神明降下的神谕，那批幼崽中有科林，有安娜，还有桑的孩子、甚至是厄难的那个小子，没有人会把活生生的后代送去做什么祭品。”

“所以大家齐心协力蒙蔽了神殿的天机，才让整座神殿直接沉进地下、被整座亡灵高山镇压。我本以为族中尽管有着传承理念的分歧、尽管大家都在为了彼此的地位进行争夺，可是所有人都有着一致的底线。”

这才是让艾最为惊怒的地方。

族内如何斗争是一回事，可是当初神明背弃亡灵下了那样的神谕，竟然还有人暗中挪用了神殿、甚至还将幼崽的新生池改成了什么怪物的培养池！

不对，斯科特说它叫“信仰池”——

艾的胸口起伏，眼底已经满是寒意和杀机。

究竟是对神明的信仰，还是企图用信仰去觊觎神明的力量？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必须要查个清楚！

亡灵一族中，不需要叛徒的存在，也不需要无视传承、将手伸向幼崽、向神明摇尾乞怜的存在！

通讯只剩下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在这段时间里，艾尽可能地将自己对于神殿的了解全都告诉了斯科特。

她推测那座亡灵神殿已经被叛徒挪向了别处，因为只要它还在亡灵的这片永夜之地上，它就只能是被当初倾尽全族之力设下的【约束】所封禁。

而神殿所在的地点，八成就是尤来亚的旅馆设置“野餐聚会”的地方附近。那被偷袭到差点全灭的翼族使者们说不定并不是被谁专程截杀，而是撞破了那背叛者一伙的某些机密，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至于斯科特当初为何会忽然跌进神殿之中······这点艾并不是十分肯定，但她知道的是，祭祀在神殿里的权限比常人都要更大，当初奥斯蒙就是如此。

既然祭祀笔记都落在了斯科特的手里，而苍灰之塔也承认了斯科特的继承人身份，那么可以说，在奥斯蒙不在的时候，斯科特就是那个“祭祀”。

因此，误打误撞被那神殿主动吸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艾对这件事表现得忧心忡忡，她本以为亡灵族和神明再也不会扯上什么联系，却怎么也想不到神殿竟然会被人挪走、还把斯科特给扯了进去。

她不清楚这个祭祀身份对少年来说究竟是好是坏，毕竟就算是身处在神殿之中，亡灵祭祀也不会是当初的那个亡灵祭祀了。

越是这样想，艾就越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少，尤其是在通话就要结束的那几分钟里，她几乎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族内的事情她可以亲自去动手调查和处理，可是她此时受制于千年命题的影响，无法踏出亡灵主城一步，除了提供信息以外根本帮不上斯科特的忙。

但就算她和奥斯蒙关系亲近，对于神殿的了解也是远远逊色于奥斯蒙的。

所以那个该死的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族内都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不会还缩在某个地方当缩头乌龟吧！！

艾心中填满了怒火，对于某个巫妖的印象更差劲几分。

“你在那边一定要万事小心，就算是埃利斯那个孩子，也不要太过相信他。”

距离通讯结束只有一分钟的时候，艾正色提醒道。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虽然受制于千年命题的约束，可是那叛徒同样逃脱不了它的束缚。否则去抓捕你的就不是那些所谓的管理员，而是那叛徒本身。”

“除此以外，给我十二个小时，在你今晚行动之前，我会让全族上下都没办法联系到外界。”

说这句话的时候，艾的口吻极其自信和笃定。

作为僵尸一族的领头人，作为独自一人就能强撑起两方势力、还将奥斯蒙失踪之事瞒得滴水不漏的艾，她就是有能力许诺、有能力做到这样堪称不可能的事！

“既然他们不打算让我联系到你，那干脆大家都一起切断外面的干扰，专心处理族内事务罢！”

斯科特听到对方话里的狠厉情绪，便知道，恐怕这通讯一挂断，亡灵主城里就将掀起一阵前所未有过的狂风暴雨。

他心中叹息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庆幸——

就像艾所说的，幸好有着千年命题的制约，做局者自己都要身处于局里才行，这才给了他继续探查和挽救的机会。

否则这样大的风波一旦掀起，连带着魔族、翼族、甚至是其他种族都可能被搅进这样的祸事里。

到时候······

斯科特想到这里，心底却猛地向下一坠。

因为就在刚刚，他的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想起了那则在兽神殿中聆听到的神谕。

神明对他怀有“期待”。

兽族的祭祀称呼他为[勇者]。

而[勇者]这个词出现的前提，就算是去询问东厄城的小公主玛丽安，她也能在一秒钟之内回答出来。

——是“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