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交叠的云层之中，那是一辆疾速飞驰的马车。√

算起来，就是老张第二回进到鬼街了，作为一个刚活了不到二十岁的普通人，这姑且也可以算作是一种人生巅峰，但显然，老张并没有比第一回适应多少。

珍珠就坐在他的旁边，少女柔若无骨的手掌托着她略微上扬的下腮，依着杏黄色的一卷软枕，雪白的小腿来回晃荡着，轻敲着座位下的一块木板，发出"哒哒"的声响。

回想起老张上回见着珍珠的时候，那时的她散着一头齐腰的长发，老张还能清晰的记得她发梢间那些细碎的小珠玉，随着姑娘家娇俏的步子，晃晃荡荡，仿佛将一条街的光影都凝聚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但今儿的珍珠，就扎起了头发，两侧的耳后各自盘了一个小小的发包，底下垂着细细一柳的麻花辫，也不知她那辫子里是还缠了什么，亮晶晶的一缕好像是丝带，却远比那丝带透亮，远远看着，就好像是发梢之间，留着一弯清泉似的。

老张就看到那透亮的一弯落在她的耳朵后边，随着那晃荡的小腿一下一下的摆动着，下颌的弧线很是柔软，从侧面看出，甚至是带着些许的婴儿肥，颈脖的曲线却是恰到好处，雪白透嫩，连接着若隐若现的锁骨。

看着看着，老张就觉得自己脸上有些烧的慌，不觉悄悄的往旁边挪了点。

赤黎和春秋还陷在昏迷里，老张虽然并不清楚这里头是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兰陵和珍珠的交接似乎是稳当的很，除了最开始突然被兰陵带上天的手足无措，他如今倒是没那么慌张了。镇定下来，就觉得这马车里的氛围，似乎是稍稍的有那么点尴尬。

装作无意识的把视线从珍珠身上移开，老张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眼前的空间，不过是辆小小的马车，东西倒是一应俱全，软榻软枕，茶盏糕点，连头顶一盏明晃晃的宫灯都是精巧的莲花形状，长风把墨色的窗帏吹开了一角，透过那一角的光景，老张看到了外头翻滚着的乌云。

"你是害怕吗？"像是看出了老张刻意的躲避，珍珠歪过头去问他。

"啊？"还真是被突然的问话吓得心头一惊。老张局促的收回目光，却又不敢对上珍珠的眼睛，只得赶紧的把头低下去，结果这一低头，正好就对着珍珠白白净净的一段小腿。

老张心里慌啊，只觉得自己是瞧哪儿都不对，慌里慌张重新抬起头来，干脆一扭头去看自己的师父，"不?没?我不是?"

可怜老张这孩子，在封城手底下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快了，从开始对谁都还有些唯唯诺诺的一个小男孩，长到如今能坐在尸体边上吃饭聊天，胆识长了不少。现在却在人家一个姑娘面前，话都说不利索了，到底说这天底下，是一物降一物呢。

珍珠以为他是在担心春秋的伤，顺着安慰他，"没事，你别怕，我带你们去找华神医，他接骨续脉的本事可是一绝，神仙都不一定有他厉害呢。"

"华神医？"老张下意识的反应，"华佗？"

珍珠一下就乐了，"你怎么也是这个反应，怎么啦，天下姓华的大夫，就只有华佗一个啦？人家都投了几十辈子的胎了呢。"

老张挠挠头，也不知怎么，就也跟着姑娘傻里傻气的笑起来了。

先前珍珠在一旁坐着，老张怎么都觉得别扭，想搭句话吧，心里又着实没个底，如今珍珠主动和他聊起来了，这才说了两句话的工夫，老张看着姑娘笑起来时，露出的两个小酒窝，就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

老张问，"那你说的这个华神医，他是个什么人？"

"他可不是个人，"珍珠瘪了瘪嘴，看神情似乎并不是很待见这个华神医，"他啊，自称是当年华佗用过的一把刀，就是给人开膛破肚用的那把，是依着不少的血才成的精，他觉着自己的地位，和其他那些无缘无故就结了鬼缘的精怪不一样，所以平日里啊，总是盛气凌人的。"

老张点点头，想他要果真是和华佗一起救过人，那清高一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却又听珍珠说，"不过他骗不了我，他是刀不假，但肯定不是华佗用过的。"

"嗯？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是把菜刀啊。"

老张一愣，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华佗当真举着一把菜刀的场景，想着他站在床榻边跟病人说哟你今天的肠子不错啊我给你多来点吧，老张自己就想起来了，继续问珍珠，说，那这华神医是不是他自己叫出来的啊，就为了借着华佗的招牌。

珍珠点点头，说你果然聪明，就因为这个我才不喜欢他，就算他医术再厉害，那也是把切猪肉的大菜刀。

老张笑的更开心了，他是打心底就喜欢看珍珠说话的样子，眸子里的光一闪一闪，灵敏的跟小兔子似的。

不过听着珍珠这话，就感觉着好像有点不大靠谱，老张问，那你这么揭人家的底，不怕他不给咱们治么？

"他敢！"珍珠一扬脑袋，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骄横，"他要是敢不帮我，我就把他早些年卖假药的事告诉婆婆去，反正婆婆不在的话，鬼街都是我作主，他能拿我怎么样？"

"怎么？你们这儿也有假药？"老张有些意外。

"当然啊，而且不光是假药呢，假的东西可多了，不然怎么说鬼街难打理呢，"珍珠眉头一耷，看得出平时是真操心。"鬼街的很多东西不是靠钱就能买的，要用精魄去换，精魄这个东西，本身就很难得，要是千辛万苦拿到了，最后被假的东西骗走了，那就太惨了。"

说到这儿，珍珠的神情变了，眉头一皱，变成了一只奶凶奶凶的兔子，"哼，所以说那个华神医，我要不是看他真能治病救人，我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这话就能听出来，珍珠对这个华神医的态度，是当真的不喜欢。

所以当老张看着华神医一张冷冰冰的脸贴在自个儿面前的时候，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反倒是想着他那张紧绷的脸下头，其实是藏着一把大菜刀，老张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忍不住想笑。

以春秋如今的这个状态。要是给他随便放哪儿搁上几个时辰，指不定就真的死了，但华神医既然是接骨续脉的行家，自然就有着全套的准备。

这华神医的药铺，就紧挨着鬼街尽头的一座鬼山，之所以放在这儿，是因为鬼山里头，有一处华神医自己开发出来的，专门用来续命的好去处。

养魂草，这是一种只有在鬼街里才能寻找到珍稀药材，它的形状有点类似人间的雪莲，但在救命的功效上，就比雪莲强上了千百倍。只是它的生长条件苛刻，不喜见光，又不能完全的不给光，需要活的山泉水滋养，可又不能将水给的太多。

越是长得好的养魂草，越是根茎强壮，一株就能有大半个人头高，相反，光照太强，水分太多，或者是温度不对，多会导致养魂草的根茎软烂，趴在地上跟软体虫一般，这样的，就是毫无药效可言的。

早些年的时候，野生养魂草实在是太少，华神医每救一个垂死的人，就得着出去七八条街，遇上运气不好的时候，草没找到人就死了，连下个药方试试的机会都没有，这就让华神医很难受。

后来华神医也是跑的心累了，干脆就想自己在山边试着养殖，养了有二三百年，还真的就给养出来了，于是他就在鬼山里头。单独的辟出了一个养魂窟，一口气种上它大几百株。

这样一来，遇到当真严重的病人就先送进去，用花气好好的养着，少说能钓住两三年的寿命，两三年，还怕有什么药材凑不出来么？

这样一来，遇到当真严重的病人就先送进去，用花气养着，少说能钓上半年的性命，半年的时间，还怕凑不齐别的药材么？

这就算把春秋在洞窟里给安排下了，看着小小的纸叠青鸟在头顶盘旋了三圈后终于消失殆尽，老张的心里松了口气。

但依着华神医的意思，这才是个开始。

说春秋如今是疼晕过去的，可是接骨续脉的时候他必须是清醒的，横竖这儿什么药材都不缺，止疼的也好，醒神的也罢，墙边的药材架上摆了一长溜，标签都是贴的清清楚楚的，会认字就能用。

华神医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管治可以，管照料，那你们得自己来。

珍珠是无所谓，她倒巴不得。用不着天天看到华神医那张令她生厌的脸，老张是个实诚孩子，连连的点头道，没事没事，我留下来照顾我师父就成，神医您忙。

这句话华神医受用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就说好了，我要出门找药材，十天后再回来，到时候他要是没醒，可别赖我是不给你们治。

说罢拂袖就要走，珍珠抱着赤黎在他身后喊。哎哎哎，你等等啊，我们这儿还有个姑娘呢。

华神医头都没回，"她？她用不着治，血气不足而已，最多半天就醒了。"

语气冷漠平淡，听的珍珠直在他身后瞪眼做鬼脸。

这华神医一走，洞窟里醒着的人，就只剩下了珍珠和老张，老张想珍珠也是跟着他跑了好半天了，便说道让她暂且回去歇会，自己留下照顾师父。

但显然珍珠可一点都不累，甚至是听着歇会两个字。嘴角都耷拉下来了，"别呀，婆婆都出门好久了，我一个人闷在鬼街里可无趣了，好不容易你来了，怎么还不陪我玩呢。"

"可是??"，老张回头要去瞧春秋，珍珠哪里会不知道他的想法，指尖一挥，就瞧着两株养魂草忽然晃荡了两下，草叶上不知什么时候跳出了透明的那个小人儿，两个小人儿相互的看了看，一齐的跳下地来，蹦到了珍珠面前。

珍珠俯下身子，在小人儿的头上各自点了一下，说着，"呐，我把这个两个人交给你们啦。"

懵懵懂懂的小人儿似乎能听懂人话，乖巧的点了点头，蹦跳着分别上了春秋和赤黎的软榻，蹬着腿爬上枕头，就在两人的耳畔，各自的跪坐下来。

饶是见了许多回，老张还是觉得这些术法里的小玩意有趣的很，正瞧着起劲，珍珠猛一拽他，说了一声"走啦，我带你去吃东西。"老张浑身一颤，差点没蹦起来。

珍珠被他吓了一跳，忙问着怎么了？老张连连的摇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低下头去，想这姑娘家的手原是这般的柔软，他想着，心头也跟着软了下去，一张脸涨的通红，但这手，到底也没放开。

那曾经好几晚在鬼街外头的徘徊，那千思万想过的种种犹豫，连那伞姑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的模样，都算是全忘了。

这倒还真是老张十几年的人生里，难得真正开心的几天。

于是当兰陵好不容易忙完了北冥那头，再千里迢迢赶回鬼街的时候，迎接他的，就只有鬼街冰冷的空气。

他先是去了鬼婆那儿，鬼婆不在，珍珠也不在，这就直奔了华神医的药铺，结果华神医去采药了，得，就这算是到处扑了空，跑腿还不讨好。兰陵心里委屈。

在鬼街荡了两三圈，这才看到沿着鬼街城河，玩得正开心的珍珠和老张，两人的身后晃晃悠悠，居然跟着那辆最初接他们进来的马车。

原来这马车其实也是个妖怪，他甚至已经修出了人形，只是他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人类的模样，于是平日里仍旧保持着自己那副笨重却又平稳的身形。

也不知两人是刚刚从哪条街上疯回来，珍珠的怀里抱着一大捧的糕点，她正忙着挨个的拆开来品尝，碰上喜欢的，就仔细的包好了放在一边，遇上不喜欢的，就摇摇头，把那只咬了一口的糕点塞到老张怀里，直塞到老张怀里也满了，老张就拿起来，自己也吃上几口。

这两人的关系，竟是已经好到这般程度了。

兰陵在他们背后落下身来，却站了半天发现也没人注意到他，这才轻咳了两声，珍珠一回头瞧见是他，也不知怎么的，嘴里忽然就噎着了一口，老张见她一怔，赶忙的就给她递过水去，珍珠连着喝两三大口，这才顺过气来。

老张问她"你没事吧？"

珍珠摇摇头，反到是举起手里已经喝了大半壶的水，拿在耳边晃了晃，又凑在鼻子旁边闻了闻，突然撇着嘴嫌弃的说道，"这个水不好喝，等会我再带你去这个地方，那儿的水可甜了。"

老张瞧着她脸上变换的神情，心里就觉着开心，傻乐着回她，"行，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兰陵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又咳了两声。姑且算把两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珍珠仰着脸问他，"兰陵你怎么了？我听你咳好几声了，你病了？"

兰陵差点就没翻个白眼，兰陵没生病，兰陵就是心里苦。

努力的在心里劝说自己要端好成熟冷静又自持的架子，从嘴边挤出一丝不动声色的微笑，兰陵问，"你俩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叫春秋的人啊？"

一提春秋，老张一拍脑袋，却是转过头去和珍珠说话，"对了，我都差点忘了，还要给师父带东西呢。"

珍珠也跟着拍他的前额，脸上责怪，掌心却是柔和的，"这有什么啊，咱们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再找好的就是了。"

兰陵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极限了，"我是说，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春秋人呢？"

这才明白过来兰陵的意图，珍珠却还怪他，说你要问就直接问啊，跟我绕什么圈子嘛，春秋就在华神医的那个养魂窟里，后头的鬼山，如何如何走就行了。

兰陵道了一声告辞，觉得自己算是彻底待不下去了，一上云头却听到珍珠在后头和老张说了一句，他急什么嘛，春秋不是有赤黎姐姐照顾嘛。

兰陵就在想，要不我还是现在就走吧。

想法是想法，去还是要去的，谁让这么复杂一件事，他愣是已经把自己搅和进去了呢？

兰陵到了养魂窟的时候，整个洞窟里就只有春秋一个人，或开或合的养魂草，都是清一色的齐肩高，要不是中间少了一块，这一眼下去，兰陵还真看不见春秋在哪儿。

春秋还是没有醒，软绵绵的身子有气无力的耷在养魂草中央的一块冰床上，他头顶上有一株并蒂的养魂草，如今花还没有开到全盛，茎枝却是已经被压的稍稍有些弯曲，晶莹的透明花瓣几乎就要垂在他的右半侧脸颊上。

半透的花瓣和半透的冰床，到处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兰陵想坐下来探探他的脉息，正好看见赤黎新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赤黎瞧着兰陵，倒没有太过惊讶，两人相互的一个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兰陵问，"他如何了？"

赤黎说昨天已经醒了一次，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又晕过去了，按照药瓶上的标签，不敢给他一次用药太狠，今天还没有醒，但是看状态，应该是好些了。

兰陵点点头，他虽不知道这接骨续脉到底是个什么流程，但想想也知道，肯定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的。

都是不大说话的人，一时间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赤黎端进来的是一盆温水，这冰床虽然勉强也可以说是镇痛用的，但主要是为了能发挥养魂草最大的功用，实际上真要在上头躺上十几天，还真不一定吃得消。

所以赤黎需要每天用温水将春秋关键的脉穴骨节处都浸泡一遍，以免真的冰了太久，脉穴骨节都僵化了。

兰陵安静的看着赤黎做着一切，偶尔的抬手帮上一把，赤黎也不跟他客气，两人熟练又默契的配合着。

冰床附近的温度实在是很低，兰陵无所谓，赤黎就会冻的有些发寒，她不时地抬手在嘴边轻呵一口暖气，再活动一下自己的指节，兰陵侧脸看着她，从细微的动作到眉宇间的神情，就和春秋说的一样，不过是个普通的小丫头。

但是??

兰陵下意识的把手缩进袖子里，他的袖口里，还收着那一晚，春秋最后塞给他的血珠子。

但是??要问么？还是等春秋醒来？

兰陵的心里犹豫着，几次三番的把珠子推进去，又几次三番的在珠子上摩挲着。

问吧，要是果真这个姑娘厉害到自己也觉察不出妖气，那就是太可怕的存在了。

赤黎并不知道兰陵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她只是默默的做着一切，直到最后，一盆温水已经冷的透凉，她站起身来，要去重新换上。

"赤黎?"兰陵叫住了她。

"嗯？"

"你?到底是什么？"

很显然，赤黎并不知道兰陵在问什么，她无辜的眼睛眨了两下，"什么？"

还是得摊牌吧，兰陵想，从袖口把那浑圆的血珠取出来，凌厉的眼神盯着赤黎，"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封城？！"赤黎的眼神跃动了一下，伸手要去够他手上的珠子，兰陵手快，一把的收了回来，赤黎扑了空，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你干什么，这是封城啊！"

"我知道这是封城，"兰陵瞧着她似乎是真的着急，恍惚间怀疑一下，这姑娘是演技太好，还是真的无辜？"我想知道的是，封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话一出，就看着赤黎的眼神里似是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兰陵不会给她狡辩的机会，他追问着，"我知道这是水猴子的避水珠，但你不用跟我说是水猴子做的，我也是妖，我很清楚，这种程度的封印术，天底下没有一个水猴子可以做到的。"

赤黎紧咬着下唇，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是那个道士做的呢。"

"你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不是吗？"兰陵逼迫着，"这根本不是道家的术法，这是上古的封印。"

几乎就是被逼到了死胡同里，兰陵见她几乎就是不回话了，这算是验证了他大半的想法，他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我??"

"是我，"后半句话还说出来，兰陵就看着赤黎猛然抬起的双眸，眸色里闪烁着水光，她松开紧咬的下唇，坚定回答他，"是我做的。"♂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