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设在驿站的鼓楼，是一座仅仅只有两层的小建筑，却是整个天虞镇里，最高的地方。

盘旋而上的楼梯又窄又陡，每一级都是近乎齐膝的高度，顺着楼梯转上楼去，整个二楼没有多余的摆设，只在屋子的中央，以南北的方向，立了一面用以报时的大鼓。

若是没有恶劣的天气，鼓楼四面的门窗都会是打开的，寂寂的鼓面与远远的山头遥遥相对，在日升月落的变化里，宣告着四季年月的逝去。

眼下辰时刚过，太阳已经不像初升之时那般刺眼，人们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生活。

站在鼓楼之上，能看到临街商铺里尚未睡醒的伙计在偷偷的打盹，来往的商客脸上已经有了迎接新年的喜色，吆喝声或论价声音高低错落着，连缀成新一天的买卖和生活。

远处街道上的屋瓦也是一样的错落连缀着，寒冷的冬日似乎给每一张瓦片都镀上淡淡的银霜色，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挑担或背包的身影在光芒里穿梭，行迹匆匆，各自沉默。

再往外就是高高一线的城墙，墙垛上高昂的旗帜是平日少见的鲜艳色泽，飘扬的火红像是要从天空里挣脱出去。

视线最后能看到地方，是天虞山上仿佛无穷无尽的树林，他们在寒风凌烈的季节里依然呈现出大团大团的墨绿色，像是无意打翻了的砚台，在纸上渲染出层层叠叠的墨块。

北冥就盯着那些大团的墨块看了很久，难得的暖晴天，透过窗棂的阳光落在指节上，像开了一朵小小的无名花，她就在那儿站着，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身后起了一阵细碎的声响，北冥看着阳光照亮的阴影里渐渐露出一个清晰的人影，他伸手解开披在外头的斗篷，斗篷与衣料的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脚下的步子却轻到听不见任何动静，静静地站在北冥身后，他立住了身形。

北冥没有回头，从心底默默的叹了口气，她道，"你果然永远是第一个到的。"

"北少爷的事，属下自当尽心。"不疾不徐的口吻，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那人回答着。"只是没想到，北少爷还有再用上我的一天。"

"什么意思？"听他说话，北冥心里似是也轻松了些，回过身来，"怎么？我北冥在你心里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人？"

这就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估约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身玄青色的长衣长靴，及膝长的斗篷是深邃的紫棠色，在下摆的位置，以浅浅的水色颜料细细的勾出几片竹叶的形状，颈边配着的毛领倒是没有那么深沉，雪青的色泽衬着两颊，使他本就黝黑的皮肤略微的显出了几分白净。

笑的挺柔和的一个人，只是眼角细小的伤疤，和瘦削到几乎高高凸起的颧骨，似乎都在暗示着这个人的阴沉凌厉。

许是受大漠风沙的熏陶，北冥原就比寻常女子高些，平常就算是换了男装站在军队里。也不会显得有多突兀，然而面前的这个人，仍是比北冥高出了一头，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上前一步与北冥并肩，"这倒不是，只是前段时间听说了拒绝回北家军的事，我当你已经下了决心，不再理会朝廷的事了。"

北冥侧过头去，她需得微微的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是啊，我是下了决心，可这不是有人死皮赖脸，实在是缠的我难受么？"

"哦？"那人似乎刹时间起了兴趣，"这世上还有能缠得住你的人？这倒难得了，要知道当年你私自出关，我们奉将军之令寻你回来，你可是甩掉了我们一整队的人呢。"

提起这事，北冥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是你们忌惮我爹，都不敢对我下狠手，不然就我那两下子，拆出一百个北冥也不够用。"

那人笑了笑没再答话，不置可否。

一时间两人就陷入了沉默，北冥依然不动声色看着远方的天空，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力渐渐减弱，那城墙上的旗帜不知何时耷拉了下来，垂着脑袋，像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北冥叹了口气，她说，"廿四，你说这么好的江山，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总有人要打仗呢？"

"因为人生来就是好战的，"不假思索的回答，"瞧着别人好会想打，因为想要占有，瞧着别人不好也会想打，因为可以发泄，所谓的权利压迫美色钱财都是假的，只是人们想打的借口而已。"

"你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暴力思维，"北冥笑着摇摇头，也不再多言，只将话语切回正题，"--知道青城寨么？"

廿四点点头，"略有耳闻，会稽山附近的一伙小山贼，据说是早些年一批押送入京的死囚犯，途经青城的时候，落脚的驿站不知怎么起了火，那批人逃出来之后就结成了那么一个组织，好像这几年也有在壮大吧，怎么了？"

"昨天夜里，青城寨突袭会稽县，据说县镇已经被拿下来了，但具体情况还不知道。"

"什么？怎么可能？"廿四似乎愣了一下，"杻阳之战后，女真的势力空前膨胀，所以我一直在关注着前线，至于后方?我也听说了，将军出事之后，确实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但青城寨在其中并不算实力最雄厚的，这么多年表现出来的野心也不算强，怎么突然发难？"

"谁知道呢？"北冥从怀里取出县衙的书信，要说县老爷也是心大，这目前暂且算是机密的文件，也就北冥让拿就拿了，"你瞧瞧。"

展开信头，才看了两行字，廿四的眉头皱起来了，"怎么这么多年了，这县衙的文书还是写的狗屁不通啊，这不是什么都没交代吗？"

"是啊，"北冥赞许的点点头，"不过应该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听说会稽县的前县官早就被青城寨杀了，新的还在路上没到任，不过看样子，暂时也不敢到任了吧。"

"啧，这可有点麻烦，"廿四皱了皱眉，把两三眼就扫完的书信重新折好，"眼下什么情况都不了解--你怎么不在书信里提一句，我好先去打探啊。"

"现在也来得及啊，"北冥把书信重新放好，"我估计其他人过来也需要点时间，我定的今晚亥时半在天虞镇县衙的后衙集合，半天的时间，够我们往返了。"

"行。"把解开的斗篷扔给北冥，"北少爷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走吧。"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的引人注目，北冥原就在出门前，特地的换掉了自己的绯色长裳，一身花青色长衫的北冥，看来倒果真没有那么锋锐了。

一路上两人尚且还在商讨要如何进到县里去，结果还没城门口呢，老远就看到了大肆敞开的城门，进出的百姓络绎不绝，倒似是比平常还多上一些。

这就有了那么一丝古怪，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对方已经敞开大门邀请了，那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城门口并没有看门的士兵，此时是正午时分，本该惬意的坐在阳光底下吃过饭小憩一会的时候，来往的百姓却都是行迹匆匆，出去的多，回来的少，皆是一样的愁眉苦脸，也有那拎着大包袱，背着大口袋的，却是形单影只，不大像是逃难的模样。

逆着涌动的人流进了城，里头倒也勉强还算得上整整齐齐，大街上看不到什么打砸的痕迹，只是街头小贩几乎都没有出摊，横七竖八的摊位就在那儿散着，有些连上头遮盖用的油布都被掀开来了，阳光照在坚硬的木板上，看上去倒还挺暖和。

沿街的商铺也鲜少有开门的，一道道紧闭的大门让整个城镇看来都有些萧索。

看来是撤了，北冥心里想着，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廿四，瞧他也是一样的冲自己点了点头，就明白两人是一样的心思。

山贼袭城这个事，只要不是出于什么奇怪扭曲的报复心理，一般就是烧杀抢掠一阵就过去了。他们毕竟不是什么正规的军队，没有受过训练，也不懂什么兵法调度，要他们守一座城，这个难度系数还是太高了一点。

但还是得先找个地方打探一下，绕着县里的主干道走了大半圈，终于瞧见了一家姑且能算作营业的酒楼。

说姑且算作，是因为这家看着还挺大，门口却是只开了半道门，也不见有人进去，扮作小二模样的人坐在门口，百无聊赖的甩着手里那一截白色的汗巾帕子，神情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北冥走过去，叫了一声"小二"，那人也没个反应，北冥这就抬手拍了他一下，手都晃过眼前拍到肩膀头上了，小二这才"哎"了一下如梦初醒，迷糊的眼神抬起来望了望眼前两个人，"啊?您二位?要吃饭？"

北冥一点头，"不然呢？来你酒楼不吃饭，我找姑娘呢？"

小二也没有跟他玩笑的心思，一摆手，"没有。"

"嘿，这什么话？"北冥只作浑然不知。"你这酒楼没有饭卖什么？菜有么？"

小二头也不抬，"没有。"

"那我只喝酒呢？酒楼有酒么？"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小二不耐烦的摆摆手，"您二位，打外地来的吧？今儿刚进城？"

"是啊，"北冥跟着他的话，"这不一进城，也不知怎么了，哪儿的店铺都没开，这走半天了连口水都喝不着，你们县是今儿有什么事么？"

听着这话，小二的神情稍微好些了，"这样啊。那我劝二位赶紧出城去吧，也甭问为什么了，总之这城里啊，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您听我的，快走吧。"

北冥这就回身看了廿四一眼，廿四会过意来，"可是我们先前约了朋友今天要在城里会面的，要是现在走了，那这不就错过了，没吃的也没关系，我们走半天也累了，能让我们进去坐着歇会么？"

小二叹了口气。"行吧，左右今儿也没别人了，进来吧。"

站着身来引两人进去，许是职业习惯，这一起身走动，小二脸上的神情就好多了，主动的过来擦桌子摆板凳，"您二位坐着吧，刚才在门口啊，我以为你俩特意过来找茬的呢，态度不好，您别在意啊。"

"啊，没事没事，"北冥摆摆手，"您能让我们进来坐坐，那就已经太谢谢您了，我们就歇一会，回头啊，茶水钱照算。"

这做小二的，平日是被人使唤惯了，往往遇上那客气的，能说好话的，爱给打赏钱的，最是觉得亲近。

所以北冥这话一出来，这小二就差千恩万谢了，"哎哟，那谢爷您打赏啊，那个?爷您渴么？我们这儿茶是没了，但后院还有口井，我去给您打点水吧？"

北冥脸上也跟着笑，不推脱他，只说道，"好好好，那您当心点啊。"

小二这就应着退下去了，桌上只剩下了北冥和廿四两个人，整个酒楼里也没旁人，他们这个位置，正好能隐隐的看着后院，院落角落里有个廊檐下堆着木材的房间，估摸着是厨房，厨房门口两个人站着说话，这个距离里，平常人是听不清的，但廿四的耳朵，可不是平常人的。

就听一个人问，说当真是山贼么？怎么这次闹得这么凶啊？

另一个人答，说当真啊，昨儿我堂兄烟花铺子被抢的时候，亲耳听他们那个领头说，咱们青城寨是如何如何呢。

那人就又有疑问了，说不对啊，那山贼抢粮抢水抢棉花褥子。抢你堂兄的烟花铺子干嘛？

这边的也被他问愣住了，是啊？抢烟花铺子干嘛?兴许?兴许要回去庆功？嗐，他们山贼的事，我哪知道啊？

廿四正要继续往下听，小二已经端着水过来了，北冥见他听的入迷，轻咳了一声让他暂且回过神来，自己起身接过小二这水，"哟，辛苦您了啊，您有空陪我们坐会？"

小二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您歇着。"

北冥先把那水喝了一口，"嗐，您别多想，就是?您看您这儿也没别人，就我们两兄弟在这儿坐着，眼看里头外头都是空空荡荡，这不是?怵的慌么？"

他说这话小二就乐了，"瞧您说的，都是大老爷们的，有什么好怵啊？"

"大老爷们也怵啊，"北冥把茶盏丢下来，特地的转过头来看看四周，这才压低了嗓子了问，"我来之前可听说了啊，你们附近这儿啊，最近闹山贼呢。"

"哟，可不敢乱说！"小二一挥那汗巾帕子，急急的摆手，也凑到她跟前来把声压低了，"可不敢乱说啊，我悄悄告诉您，您啊，就算运气的好的，昨晚上，那山贼刚来过。"

脸上神情一滞，转头看看廿四，两人都作出一副不可轻言的小心模样。"啊，这样啊??"点点头，似是若有所思，北冥仍旧用那压低之后神神秘秘的嗓音问，"那您?能再给我们多讲点么？我们这?初来乍到的，也好多防范点啊。"

所以说人呐，就是一种容易被氛围带偏了的生物，先前小二还忌讳着不肯说，如今北冥用这偷偷摸摸的氛围问他，就好像两人无意间达成了联盟一般，小二也抬头看了看四周围，靠着桌边坐下来了。

"我跟您说啊，就昨天晚上，两更天后，就这附近，有个叫青城寨的，都是一窝子山贼土匪的，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杀进来了，把这城里过冬的粮食啊被褥啊全都抢走了，那动作快着呢，我估摸着啊，也就一个多时辰，那能带走，全都带走了。"

小小的一方桌子上，三张脑袋顶在一块，小二趴着桌沿在这说着，北冥听着，边点头边发出低声的惊叹，脸上的神情配合的天衣无缝，"所以?我们今儿在城门口看见那么多人，都是去买粮食被褥的？"

"可不是么！"小二拿那拳头轻轻一敲桌子，"你说这没两天就过年了，就这天气，白天还好，晚上要是没得吃没得盖，那这年怎么熬啊。"

"那你们??干嘛不干脆直接跑呢？"

"啧，看您大地方来的，没经历过山贼吧，咱这小地方，山贼抢东西也不算太稀奇，只是这回动静忒大了，估计上头要注意到了，不过他们抢完这一波，短时间内应该就不下来了，倒是你跑到别的地方了，他们又去抢那个地方，你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么？"

装作赞许的点点头，北冥又问，"那请教您一下，我们原本计划在这儿住一夜的，现在这样?是不是住到那官家的驿站去，比较安全些啊？"

"哟哟哟，可别，"小二一摆手，一张小脸紧紧的皱成一团，"我还悄悄的告诉你啊，你进城的路上，没瞧见捕快吧？这会稽县，所有昨晚在县衙当差的衙役，全给杀了，连那看大门的，都死了呢。"

"当真？"北冥一脸的难以置信。

"当真啊，我家就在县衙后头，早上出门我偷偷瞄了一眼，尸体都还在里面放着呢，谁敢去收啊。"

就仿佛是终于把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小二缓缓的直起身子，连着北冥和廿四也是一并的直起腰身，刚刚桌上还凝结成一团的紧张氛围，突然之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北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边点头边瞧着那小二，就好像是两人已经达成了默契一般，"那?谢谢您啊，我们今晚就不在城里住了，一会我们去街上晃晃，等着我们那朋友了，就赶紧出去了。"

小二无比认同的点点头，"记得路上小心点啊。"

等到小二拎着托盘又往那后院去了，廿四这才把茶盏端起来喝了一口，边喝边瞧着北冥，嘴角泛着的笑容让北冥心里一阵的起鸡皮疙瘩，忙问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把茶盏放下来，"就是许久不见，瞧你这做戏的工夫越发精细了，如今就连我在旁边也都插不上话了。"

"那是，"北冥洋洋得意，"也不瞧瞧小爷是谁，回头来未央楼，让你看看小爷我演的戏。"

"嗯？"她这一句说的突然，廿四没反应过来，北冥倒也不和他解释，只留了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慢慢把那一盏凉水给喝了个干净。

喝完凉水，自然还是要把县衙调查一番，潜入这方面，北冥自然没有廿四顺手，光看她上回潜入天虞镇驿站时的模样就知道了，所以这事就只能是廿四自己去。

在街头闲晃了没一会，廿四回来了，那小二说的没错，如今这会稽县的县衙已经成了一个空壳，他去探查的时候，正好有个捕快的家人也悄悄的潜了进去，打算把尸体偷出来下葬，看他们那个小心的程度，这伙山贼的震慑力还挺大。

另外就是，县衙里的粮仓自然是被洗劫一空了，只是库银拿的倒不多，几乎只有五分之一不到的量，当然也有可能是当时车上装不下了。

北冥这边看来，民间的情况和衙门也差不多，粮食都没有了，钱财损失几乎就是没有，民间也有几户人家被杀了，基本上就是试图反抗或者拒不交粮的，纯粹滥杀枉杀的情况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街道上看上去还算齐整。

目的性很强的一次下山活动，并且可以说组织性很强，纪律很严明，严明的简直不像是山贼。

北冥原本还想着去会稽山稍作打探，被廿四拦下了，一是时辰已经不早了，还得赶回天虞镇，二是他们就只有两人出来，要遇上山贼劫道，恐怕麻烦更大，于是北冥也没强求，看着太阳逐渐西沉了，就这踏上了返程的道路。

又是一路无言，到了天虞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也没有吃饭的工夫，两人直接奔了衙门口，灯火通明的后衙，县太爷早早的等着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