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李转过身，顷刻间僵直。舰桥内训练有素的兵士们开始大呼小叫，男孩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这种复杂、令人不安的表情。

“敌舰开火！敌舰开火！”

“舰舰导弹发射！防空系统上线！”

噪响大作，尼欧赶紧捂住耳朵。他看见一枚导弹拖着火尾出现在舷窗的边缘，飞向迎面而来的巨日。它渐行渐远，轰然爆破，闪耀辉光，最终，仿佛从未存在过般消失不见。

“拦截失败！重复一次，拦截失败！”

“与司令部的联系仍未恢复，没有新的指令！”

“一号、三号、四号轮机故障！本舰就要失去动力了！”

“风浪警报！风浪警报！”

“热成像系统异常！磁探仪损坏！主动雷达阵列失灵！”

一声炸雷惊得全舱齐齐回首。巨日紫色的边缘刺出几条明亮的火迹，每出现一条，几秒后便有轰鸣砸向雷赫号。很快，烈响便成了感官世界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巨球拖着万道电光与焰火奔涌而来，那些支状闪电有些直刺天际，有些贯穿海面。电光转瞬即逝，紧接着空气被引燃，勾起早在上古时期便深刻于人们脑海中的恐怖记忆。

尼欧听到父亲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他把头埋进男人脖弯，将身后那幕遗忘。

这并不难。

“爸爸，”男孩摸着李中校的后背，轻轻地说，“这没什么可怕的。”

一只手突然抓紧了自己上衣的后背，他被一把拽离了温暖的怀抱。

尼欧的脚触到地板，他见父亲用力扯掉领口的军衔，扔到门口。

“此刻起，你们听见的所有命令都是我的一意孤行，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你们的舰长今天要违反军令了！”

全室军官看向他。尼欧在那些紧抿的嘴角与坚定不移的目光中发现了信任。他们正同自己一样，无条件支持这名值得依靠之人的判断。

舰长提起操控台上的一只麦克风，按下白色按键：“全舰通报：雷赫号最大航速，方向正东南，立刻脱离本海域！六分钟后，所有船员弃舰逃生！”

他抓住尼欧的手，推到副舰长面前：“请把我的儿子送上直升机。”

“是。”大副面无表情地敬出一礼。

尼欧被带离舰桥。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想走，即便要下船，他也想和父亲一起，而不是被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

当跨出门外时，他回头看向自己的爸爸。爱德华·李背对自己，他稍稍偏过脑袋，投来一个遥远的眼神。

舱门随之关闭。

·

副舰长大步流星，尼欧必须连奔带跑才能跟上；他手劲大得惊人，没一会儿男孩的手腕就开始发痛。但他知道此时自己一个字都不能说。

战舰晃得很厉害，走出十来米两人就要扶住廊道边的把手才能不至跌倒。下短梯时那男人更得趁着短暂的平稳时间，直接将他抱下。警报大作，每当从喇叭下面经过时尼欧都不得不堵上一边的耳朵。这一路上有很多水兵来来往往，他们皆是满头大汗，神色匆匆。有些人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头一瞥，有些则连头都不抬，跺着步子直接冲进拐角。

大副曾停下打过两通内线电话，在纷乱中，尼欧听见了“现在”、“直升机”、“燃料”和“上帝”。

通往后甲板的门被打开的一瞬间，狂风猛地捶在男孩脸上。短短几分钟的“跋涉”已令他气喘吁吁，而激烈的风速让空气团结成块，他无法顺利呼吸，也没能睁眼看清外面。

脚步只停了两秒，大副就将他抱进了怀里。男人让他背对狂风，自己则弯腰挺近。军帽乘风而飞，尼欧伸手去够，却连边缘都没摸到。

强壮的手臂将他放在了一个平面上，马上，又有人从后面把自己朝里拉。副舰长吼着什么，声音淹没在螺旋桨掀起的巨大气流中。身边有位带着灰色铁耳机的士兵，他点了点头，将尼欧塞进安全带。

大副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动作。这时，一阵冲动驱使着尼欧，他奋力朝外探，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你呢！你怎么办！”他知道自己不该问。

身后立刻传来一股不容反抗的拉力，将尼欧拖了回去。副舰长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意外。男孩急促地喘息，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狂风中，大副挺直了背脊，他抬起手臂，敬出军礼。

一阵无法言喻的情感潮涌冲击着尼欧的喉咙，他在拔升所带来的压力下唤出一声。飞机舱门旋即被关上，将一切未完之事、未尽之言隔断在外。

机身的晃动远超船体，尼欧觉得自己就像进了台搅拌机。一开始他什么都听不见，直到那名士兵将同样的耳机戴到自己头上。

“这是战斗直升机，坐起来会很难受。外面风很大，你抓紧不要放！”

士兵的声音有些发抖。尼欧抱着胳膊点头。

“你冷吗？”

他再次点头。

那人攀着安全扶手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了下来。

衣服上有一股很浓的机油味，士兵不让他解开安全带，尼欧只号反着穿上。男人坐到他身边，揪着外套的后领把他压在原地。

“不要怕，我们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通话时，尼欧听见了他胸前那两块被晃得叮当作响的名牌，以及叠加在一起的滔雷滚滚。男孩向下缩紧，朝窗外一看。

他庆幸自己看了这一眼，因为直到那时，他才明白雷赫号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山岳般庞大、带着千道电光火迹的白色球体乘着烈风驰骋在海面，那就像一颗明亮的恒星，一轮燃烧巨月。它发出震天怒号，将一切微弱的声响踩在脚下。

从高处看来，雷赫号小至又小，它在浪涛中起起伏伏，似乎并没有前进多少。浩劫近在咫尺，尼欧顿时心急如焚，他扒住滑门，脸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

“快啊……”男孩两三把抹掉窗上的雾气，“快点……”

又有几枚导弹从其他方向飞来，当接触到球体时，它们无一例外直直穿了过去，在或近或远的海面发生爆炸。更有两艘轻型战舰顶着狂风紧追不放，径直朝它射出密集的子弹。可追了没多久，两船便慢了下来。

有了比较，尼欧看出“巨日”快得匪夷所思，而雷赫号仍在以一个极慢的速度前进，船身远未从球体的运行轨道上完全离开。

“快啊！”男孩跺着脚喊。

这时，许多橘黄色的小点出现在甲板上，他们分散开来，一个接一个落进海里。

第一道闪电击中雷赫号，瞬间，还停留在船上的那些小点便停止了动作。尼欧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软软地跪在了地上。

巨球接触到战舰的左舷，半船体的一半吞没。当它完全离开战舰右舷时，尼欧觉得自己已等待了一整个下午。期间，总计二十二道闪电划过雷赫号的船壳。

最难熬的时光终究还是会过去。雷赫号漂浮在海上，冒出几缕青烟。甲板上的橙色小点虽然不再有所动作，但海里的一些已开始顺着悬梯爬上战舰。

“他们还活着，你看。”耳机里传来镇定，但饱含喜悦的声音。

尼欧吸了吸鼻子，瘫软在地上，朝身后的士兵点头表示感激。

士兵摸了摸男孩的脸颊，再次看向窗外。

两秒后，男人的目光停止在某处，他的嘴角慢慢僵硬，笑容如同蜡质，凝固在了两颊。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尼欧的心头，他立刻转身，俯瞰海面：

黑烟从位于雷赫号后甲板的停机坪下方升起，顺着风的方向快速散开。紧接着，战舰右舷裂开一道长缝，吐出两条狭长的火舌。原本已爬到悬梯一半的落水船员纷纷跳回了海里。

“快抓紧！”身后的士兵突然将尼欧往后拉。

闪光乍现，一次猛烈的爆炸将整艘战舰摧成两段，伴着巨型火球翻滚着冲入云霄，无数碎片飞向远方。而当宛如钢铁崩断之声传来时，也是直升机被冲击波迎面撞击之时。

尼欧挣脱男人的手臂，在剧烈的摇晃中爬向舱门。他抓住船框，纵声吼出心底那无法言喻的疼痛，在刺耳的警报中，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父亲。

士兵将他按在了地上，男孩仍无法停止狂吼。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野，但海上的那一幕已烙在了眼底。

大气尖啸、奔涌之雷、浪涛、闪光、火焰与黑烟，以及破碎的雷赫号——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天深深钻进了尼欧年轻懵懂的心。

·

莉莎·李裹着薄毯窝在沙发里。她已经有两天一夜没阖眼了。

气温调节器将酒店房间温度设定在26摄氏度，但她还是觉得冷。

索菲在电话中给了她不小的鼓励，但鼓励是没法帮助警察找到自己的儿子的。几十个小时过去了，男孩依旧毫无音讯。

她好像喝上一杯。最烈的那种。

一个陌生的电子音挤进了莉莎昏沉的头脑。她耷拉着眼皮，四下张望。

声音是从那部被自己搁得远远的量子卫星电话里传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并不想去接。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丈夫的询问。

不过莉莎终究还是接了。

“爱德？”

“莉莎……”半秒左右的间隔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微小的声音，“我找到尼欧了……”

她精神一振：“什么？尼欧在哪儿？”

“莉莎……”爱德华·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保持着，“我爱你……”

孩子的母亲疑惑地看了一眼听筒，把电话重新贴到耳边：“我也爱你，爱德。”

通话断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