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良楠穿梭于巨大的阵法之间，手头不住的摆出各种难度颇高的指决，伴随着他手指残影的不断挥动，他脚下阵法散发出各色没过脚背的光华。

这些七彩斑斓的光芒在阵法复杂的朱红色线路上涌动，最终到阵法最中心的林师任身上，这些光亮从他修长的双腿上注入，到他额间。

整个过程绝不是轻松无比，这些光华注入林师任体内，甚至将他的皮肤鼓胀寸许之高，钢珠似的在他筋脉中流动，这带来的撕裂痛苦，绝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而林师任只是紧紧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竟还有闲暇看了眼大阵之外，一脸担忧的吕良楠，突然没来由的开口问道。

“说起来，良楠啊，你有什么梦想么？”

吕良楠停下手头的布置，有些惊讶的看向阵法中心的师尊，他看到这个平日里淡然如青云的男人有些疲劳的佝偻下身子，急忙跑上前去，扶着林师任有些单薄的身子，两人一同坐在大阵旁的座椅上。

“快说说，为师还从来没听过你说起这事呢。”

吕良楠有些惊讶的看向自家师尊，看见他虽然微笑着，可苍白的脸上，一双晶莹的眸子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就知道林师任是真的泛起好奇心了。

然后他真的低下头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认真的抬头说道：“如果说梦想是必须完成的事，那我有两个梦想。”

林师任惊讶的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温和寡言的徒弟，真的认认真真的竖起了两根手指，郑重其事的说道。

“第一，好好孝敬父亲，第二，帮师尊把那件事完成。”

在一旁平息喘息的林师任听到这话，不禁张大眼睛，在看着吕良楠认真的神情，猛地发出一连串大笑来。

“哈哈，这，这算是什么梦想？”

林师任被这十分没骨气的梦想逗得哈哈大笑，到最后甚至剧烈的咳嗽起来，吕良楠被林师任奇怪的笑点弄的有些无奈，拍着师尊弯下的后背说道：“您非叫我说，我说了您又嘲笑我。”

林师任摸着眼角流出的眼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向身边的吕良楠说道。

“良楠啊，这梦想可以是来自心底泛起的火焰，也可以是来自脑海深处的召唤，甚至可以是坚守一方的信念。

可是这父子伦常，师承恩情，是人人都要遵守的道德，这又怎么能算作梦想呢？”

可好像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又叫林师任讲了一遍，可是吕良楠仍旧是神情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不，这就是我的梦想。”

林师任惊讶的发现，这个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子，今天出奇的坚定。

这时林师任没有拿出师长的威严发言训斥，而是把双手放在膝上，做出认真聆听的姿态，他相信这个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弟子，如今突然这般固执，那就一定有着自己的道理。

吕良楠有些恍惚的低下头颅，似乎沉浸在往事的迷雾之中，他尽量用轻缓地语气说道。

“我自幼生长在东境，是听着新学长大的，身边又是最为激进的济端帮，所以啊，我是不大相信什么人伦纲常，父母恩情，这些强加在身上的条条框框的。

当时新学正是初露峥嵘之时，种种或激进或新奇的学说方法层出不穷，当时甚至传出了，‘身为父母可也需考验，生子落地即与亲无关’这样的言论，我自幼在这样的氛围长大，又怎么会愚忠愚孝呢?”

看着林师任有些疑惑地眼神，吕良楠苦笑着说道：“事实上，我年幼时面对怯懦的父亲，我虽然爱他，可心底里还是有些瞧不起的。

当时我其实已经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神念的特殊，也知道了我来自南境望族金神吕氏，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父亲虽然对我言听计从，却用着各种蹩脚的手段瞒着我，师尊知我灵根特殊，除了在嘉盛盟这样巨无霸中可以找到合适的心法，就只有金神吕氏能够容下我了。

可父亲却总是对我三缄其口，我认为当时自己若是留在东境，便只能做个平庸无比的修士，于是自然心中的愤慨越积越多。”

在一旁端坐的林师任叹了口气，半点没把威名赫赫的金神吕氏放在心上，出言安慰道。

“这吕家本就是一帮食古不化的垫脚古董，你父亲早年被逐出家门，定然是知道你这个弃子的孩子若是回到本宗，定是要受到无数的折辱。

不但要签下等同于卖身的契约，还要为上宗为奴仆，你要是回去了，那才叫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他这也是想要护着你啊。”

吕良楠摇了摇头，又是一声苦笑，接着说道：“那时我还年幼，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只觉得他畏手畏脚，甚至嫉妒我的天赋。

虽然我们一家面子上还过得去，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出去闯荡的心思是越来越强，或许日子这么过下去，我大概会有一天留下一封书信，然后消失不见吧。

老天似乎也是看我不顺眼，就在我真的已经将书信写好，就藏在自己枕边的时候，我母亲……

得了黑渊病。”

吕良楠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讲述着他逝去的过往，任谁也不知道，潜藏在这如深潭一般的安静之中，隐藏了多少他年少时的痛苦与迷惘。

但可见的是，就算如林师任这般久经风浪见多识广的大修士，在听到“黑渊病”这三个字之时，眼底也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生母遭到这样的磨难，我那点小小的妄想自然是要埋在心里，我与父亲陪着母亲走过了所剩无几的时光，用尽各种手段也无法让他多留一刻。

母亲在的时候，父亲还能勉强保持笑颜，可是当母亲真的离去之时，他终于支撑不住，整日借酒消愁，我也活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心里的怒火却想要把一切都烧尽。

我甚至期盼着要是父亲骂我，甚至憎我也好，我心中无穷的怨愤之火也可以有处发泄出来。

可就算这样，父亲也没有对我说出半句恶言，我却被自己心结折磨的无以复加。

我以为这是老天对我天真的惩罚，我似乎就该生在这穷乡僻壤之地，终身名不见经传，不该有一丝念想，最后这不甘心终于转到了父亲身上，大概有三年吧，我一句话都未与他说。”

吕良楠讲到这里，似乎回忆起自己的愚蠢，平静的眼里渐渐泛起波光，林师任长叹一声，身出手来在弟子头上拍了拍，吕良楠勉强挂起一丝微笑，讲道。

“直到有一天，父亲不见了，我走遍了的酒肆都找不到他，他的老友们也对他的去向一概不知。

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他自寻短见了，说来可笑，我当时寻思着日子这般无趣，大家还不如一起死了算了。

于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努力走到母亲坟前，发现他喝得酩酊大醉，手里拿的，却是我当时准备留下的信件。

我当时以为，他是在跟母亲埋怨我不懂事，怨恨我的无知，谁知道走进才听到……

他句句都是在自责。

他一遍一遍的向母亲忏悔，诉说着自己的无能，他向母亲说，他是即软弱又无能，实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做父亲的才能。

如果我降生的时候有机会挑选家庭，就算叫我选择一百次，一千次，我大概也不会选择成为他的儿子。”

讲到这里，吕良楠终于忍受不住，似乎仅仅回忆起父亲当时的话语，心房就好像被刀子割过一样。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低落到地上，他毫无顾忌的用手掌擦干眼泪，看着手中的涕泪，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向身边的沉默无言的师尊说道。

“在我长大的村子，我见过太多的家长，把孩子当成奴隶般使唤，当成玩物般宠溺，甚至当成工具完成自己未曾完成的梦想。

可就是没有一个，真真切切的把他们当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人。

那些在东境自诩教导有方，甚至出书立传的家伙，大抵都无法向我父亲一般，将那些理论落到实处。

那时我才惊讶的发现，我的父亲竟是那样温柔，那样伟大的人，他真的摆脱了父辈的轮回，如此决绝的与过去决裂，与时代的潮流背离，能把我放在心上尊重。

这样的人，就算没有对我的生育之恩，我又如何敢不敬他，爱他呢？

而我终于明白，并不只是有我一个人在中度过。

或许在我生下来的瞬间，在金灵根耀耀生辉的那一刻，我父亲就已经陷入自责的漩涡当中了，接下来，每当我展现天赋一瞬间，我的父亲就在这漩涡之中陷得越深，直至痛苦到不能自拔。

而我竟然鲁莽到，连他这样汹涌的情绪都未察觉，一直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轮回，竟然与他渐行渐远。

这曾经叫我引以为傲，自以为是上天恩赐的天赋，原来竟是成了我们父子一同的诅咒？”

林师任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劝说道：“良楠，这并非是你们父子的问题，而是少年人固有的经历，谁没有被少年热血充灌脑子的时刻呢。

这却是身体将你的思绪主导了，这是谁都无法略过的时期，只要你们父子俩真正的敞开心扉，和解只是迟早的事。”

吕良楠笑着回应道：“师尊说的一点不错，在父亲酒醒之后，我俩公开布成的谈论了一次，我们终于决定，直面心中的恐惧。

父亲回到这曾经将他抛弃的家乡，我也决定，就算在金神吕氏之中是一条荆棘之路，也要拼尽全力去闯一闯。

我们本想重归金神吕氏之中，可谁能想到，曾经大闭山门的嘉望门竟在我们归乡之时，再现人间！

在嘉望村中备学时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但是可以想象，要是师尊没有收留我，那金神吕氏能不能收留弃子的后代尚且两说，我父亲都不知道能不能再重回宗室的屈辱中生存下去。

而我，绝不可能再忍受失去亲人了。

师尊，你其实是救了我们两个呢。”

林师任听到这，终于长叹一声，看着目光坚定的吕良楠先是笑着说道：

“令尊倒真的是令人敬佩的奇人，若不是这你布置这大阵排斥血脉至亲，我定要结交这个好父亲。”

转念思索一番，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向吕良楠接着说道。

“良楠，你这种心态其实属于灵根浅层缺陷的一种，但凡是铁木生花灵根之人，大抵会这样，喜欢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问题，你，你……唉。”

林师任说到一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是苦笑着哀叹一声，捂着脸说道。

“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唉，真是的不知怎地，徒弟越教越像别人，你新学根底又不俗，简直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你以后出去闯荡，诨就叫熊猫剑得了。”

吕良楠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自家师父，林师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说的是你吾言叔叔，我有种感觉，要是你俩见了面，没准会成为忘年交呢，只是咱们现在布置的东西，终究要瞒住他”

正说到这，林师任忽的站起身来，转头望向东方，同时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起来。

良楠头还是头一次见到自家师尊脸上露出这种孩子般的笑容，林师任回身向他小声说道。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良楠，你先到内殿中躲躲，避避风头。”

吕良楠当即点了点头，转身向内殿走去，却被林师任叫住，他回过头去，只见林师任低垂下目光，有些吞吐的说道。

“良楠，收你为徒，绝不是可怜你，而是因为你有着超绝的天赋，这是你应得的，你大可不必对我感恩戴德。”

看着平日淡然的师尊突然变得有些傲娇起来，吕良楠先是一愣，然后嘿嘿笑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属于少年的青涩来。

“当然不是，我尊敬师尊，是因为师尊跟父亲一样，是最最温柔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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