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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名

作者: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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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的那天,黑龙镇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李香枝,一个叫艾学锋,他十九岁,住在我家后院,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http://www.modaoge.com/1516/1516091/

    几天后,小镇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女人搬走了。她叫宫莉。

    我讲艾学锋。

    艾学锋顶替他爸在电业所上班,挨家挨户收电费。

    他乒乓球打得好。巧的是,他连续三年在全镇的乒乓球比赛中,排名第七。

    他是全镇惟一用左手握球拍的人。

    他死的那天,没有吃早饭。

    他妈已经把油饼和蛋汤端到了他面前,他却一溜烟跑出了门。

    他妈生气地骂:“你急着去死呀!”

    那时候我妈正在炕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叫。

    天和平时一样蓝,木工厂的电锯声时隐时现。

    艾学锋不知道他再朝走679步就会跌进死亡之谷,他吹着口哨,大步走向小镇中学。他的手痒得厉害。

    今天他串休,不上班。

    今天他和中学的常老师约好了要斗一场。

    生我那天,全镇乒乓球比赛刚过去一个多星期。

    这一次,常老师把他赢了,排名第七。

    艾学锋总觉得常老师打不过他,心里一直不服气,这些天,他一直约常老师“切磋”。

    常老师也清楚自己这第七名的宝座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因此他守住这份荣誉,一直躲避艾学锋,不应战。

    无奈艾学锋穷追不舍,最后他只好同意了。

    艾学锋来到中学的乒乓球室,常老师还没来。

    有认识他的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艾学锋,你干啥来了?”

    “我找个人。”

    他承诺过常老师,这只是私下较量,不让任何人知道。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常老师来了。

    两个人练球时,艾学锋说:“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常老师说:“说不准谁输谁赢呢,咱俩就赌糕点吧。”

    打了五场,结果是三比二,艾学锋又输了。

    常老师笑嘻嘻地说:“艾学锋,承让啦。”

    艾学锋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说话,把球拍一摔,出了门。

    中学离供销社很近,他来到供销社买糕点。

    卖食品的售货员叫唐达明,当时也二十岁出头。

    他和常老师有点亲戚——当然,这跟接下来的事情没多大关系——如果顺藤摸瓜,全镇人差不多都能攀上亲戚。

    但是,他跟艾学锋有点疙瘩,因为他们都爱着宫莉,而宫莉似乎更喜欢艾学锋。

    艾学锋说:“买一斤糕点。”

    唐达明的嘴很刺,他看艾学锋脸色不对,一边开票一边说:“怎么了?谁摸电老虎的屁股了?”

    “别废话。”

    “你吃错药啦?火气这么大!”

    艾学锋不理他,接过票,去交钱。

    他回来时,唐达明已经把糕点包装好了。

    他拿过来,用手重重捏了捏,有一块好像碎了。

    他说:“你给换一块。”

    唐达明说:“吃到肚子里还不都一样?”

    艾学锋有些恼怒:“你换不换?”

    唐达明见对方的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也板起脸来,说:“那是你捏碎的,我不换。”

    艾学锋一下就把那包糕点扔到了唐达明的脸上,说:“你他妈还赖我!”

    唐达明面如溅朱,冲进柜台后的库房,抄起一把铁门闩,像疯了一样跳出来。

    艾学锋转身就跑。

    唐达明几步就追上他,抡起铁门闩,砸在他的左肩上,他踉跄了一下,继续跑,跑出供销社的大门。

    唐达明一边追一边又抡起铁门闩,砸在艾学锋的右肩上。

    艾学锋一下就扑倒在地。

    他翻过身,全身不停地哆嗦,惊恐地说:“我服了!我服了!”

    唐达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又把铁门闩砸下去,砸在艾学锋的肚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其他的售货员和顾客都没有反应过来,艾学锋已经惨叫着爬不起来了。

    唐达明扔了铁门闩,撒腿就逃。

    那时候,我已经在我妈的下身露出丑巴巴的脑袋。

    艾学锋死了。

    砸在他肩头的两下都没事,致命的是第三下。

    他的腰子被打碎了,巧的是,他只有一个腰子。

    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当时,我正躺在血水里,弱弱地笑着。

    到了我十九岁的时候,镇里人差不多都忘记了艾学锋。

    只有他的父母时常想起他,时常落下几滴清泪。

    那个唐达明跑了后,钻进一望无际的向日葵里,不见了踪影。

    他跑出了很远,不知为什么又回来了。

    他蹲在那片掩护他跑掉的向日葵里,像面对铁门闩的艾学锋那样瑟瑟地抖。

    警察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嘿嘿地傻笑。

    他后来一直嘿嘿地傻笑,在臭水沟边,在供销社门口,在他家房顶上。

    我也喜欢打乒乓球(我在87095部队新兵连比赛中获亚军)。

    我十九岁那一年,也就是我服役的前一年,小镇里又一次举行乒乓球比赛,我参赛了,最终没排上名次。

    这一年夏天,有人在小镇郊外看见了艾学锋。

    当时,天已经很黑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他看见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开始,他没有在意,走着走着,他越来越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熟悉,就使劲地想,他到底是谁?

    天上挂着一弯昏黄的月亮,它眯缝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

    又走了一段路,那个人一闪身,隐进了路旁的葵花地里,不见了。

    就在那一瞬间,他陡然想起——他是艾学锋。

    不知道是真是假。

    后来,又有几个人说,他们也在那条夜路上看见了艾学锋的背影,他们描述的细节跟第一个人一模一样。

    又过了不久,小镇出现了一个外乡人,他叫阿了,好像是从山西来的,他到小镇卖眼镜。

    他跟我同岁。

    我妈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看人家,跟你一样大,都走南闯北做生意啦!”

    也许是天南地北相隔太远,我们都觉得阿了的口音怪极了。

    他也许明白这一点,平时很少说话,他总是默默坐在街边,看远方的云彩。

    他的旁边摆着两个长形的木箱,挂满各种各样的眼镜。

    天要黑的时候,他就把那两个木箱合上,用扁担一挑,走人。

    他住在郊区的一间房子里,租的。

    有人偶尔在晚上去过他的房子,那里面挂满了眼镜。

    什么东西太多了都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比如虫子,比如头发。

    那些眼镜的后面好像挡着无数的眼睛。

    小镇人对阿了的来历了解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

    他也爱打乒乓球,打得还不错。

    他用左手握球拍。

    小镇举行乒乓球比赛,工商所代表队没高手,就把阿了拉到了他们阵营里。

    阿了是个体户,合情合理。

    比赛是在小镇电影院的门厅举行的。

    阿了得第七名。

    这一年常老师也参赛了,但是没有排上名次。

    他跟阿了交了手。

    回到家,常老师的脸一直阴着。

    他不是因为没有排上名次而沮丧,他是害怕。

    家人一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脑袋疼。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想阿了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

    最让他惊悸的是,在比赛前,阿了盯着他的脸,低低地说:“常老师,如果今天我输了,我给你买糕点吃。”

    这句话已经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他是个怕事的老实人,艾学锋死了后,他有一年多精神恍惚,总听见耳边响起这句话——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艾学锋就不会死。

    可是,艾学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他有点不寒而栗了。

    唐达明的精神病一直没有好。

    我过十九岁生日那天,也就是唐达明被淹死前的几个小时,有人看见阿了给唐达明买了一斤糕点吃。

    唐达明吃得津津有味,脏兮兮的胡子里都是糕点渣。

    阿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就在那天夜里,唐达明死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小镇东郊的池塘里,他后背朝上,漂在水上。

    他的旁边还漂着一只死鸭子。

    他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失足落水,也一直没有自杀的迹象,为什么突然在艾学锋死去十九年的忌日里投水?

    这是一个谜。

    更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看见阿了的眼镜箱端端正正摆在街边,和平时一样,只是阿了不见了。

    从此,小镇的人再没有见到他,他永远地消失了。

    还有奇怪的事:他留下那些墨镜,真像涂了墨一样,戴上后什么都看不见。

    谁都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用意,包括我。

    这一天,又有人看见艾学锋坟上的荒草不见了,填了新土。

    大家都在议论这一桩桩奇怪的事,但是,没有人下定论,大家似乎心昭不宣。

    小镇陡然充满了鬼气。

    我穿上崭新的军服,就要离开绝伦帝小镇了。

    这一天,艾学锋的母亲找到我,她心事重重地说:“东子,听说你们这批兵是去山西?”

    “是。大娘,你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去年,唐明达淹死的那天,我在我家门口捡到一堆旧信,都是唐明达写的,寄的地址都是山西。你到部队后,帮大娘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达明?

    那个淹死的疯子?

    我立即把那些旧信从她手里接过来,一封一封翻看。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天已经黑了,没有电。我借着跳动的烛光,一边看一边感到全身发冷……

    老实讲,我不相信阿了就是艾学锋,也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倒是这个被淹死的唐达明,这个从我记事起就嘿嘿傻笑的疯子,令我无比惊怵——他竟然一直清醒地给另一个人写着信!

    我仿佛看见了昏黄灯光下的一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而这些信莫名其妙的出现尤其让人毛骨悚然——是谁放在艾学锋家门口的呢?

    我觉得这个事件挡着一层又一层的面纱。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千万别以为每一个精神病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同样,也别以为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看出来。

    信纸都已经发黄,有的字甚至都模糊了。

    我抽出第一封信。

    唐达明向一个女人讲述他非人的处境和痛苦的心情。日期是1968年2月24号。那时候,他已经疯半年多了。

    我抽出二封信。

    唐达明向那个女人求爱,或者说是乞求爱,再或者说是乞求收留——他要去山西投奔她。日期是1970年1月9号。

    当时正是冰天雪地,唐达明穿着一件不遮体的单衣,坐在雪地上骂人。

    我又抽出第三封信。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回音,他怀疑她根本收不到他的信。

    他绝望极了,但是他没有停止手中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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