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陷入了沉沉的梦里，刚开始的世界是一片漆黑，慢慢地开始露出一点光，我朝着那光走去，进入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http://www.bofanwenxuan.com/1432/1432576/

    那是一棵年岁已久的参天古木，人们称它为“扶木”。

    它生在大荒之中，树身足足三百里高，叶子长得像桑树的叶子。它在汤谷里面呆了很多很多年，这些年月足够沧海化作桑田，桑田再化为沧海。它很少开口讲话，通常都陷入沉眠。小太阳们没有见过人首蛇身的伏羲，它见过。他们没有见过拿着斧头的盘古，它见过。他们没有见过昊天，它见过。

    他们的母亲是羲和，父亲是帝俊，羲和和帝俊对扶木来说都已经是年轻的后辈了，他们的儿子们还有三足乌更是后辈中的后辈。它与大荒同生，是鸿蒙之初的第一棵树。

    扶木太老啦，对于俗世纷争都不感兴趣，不太想搭理这些叽叽喳喳的小辈们。

    人间也不过那么点事儿，天上、地下都是，大家总是为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情掉眼泪，凡人管这些人啊事儿啊叫爱情，神仙称这些人和事儿叫情劫。扶木不太爱看神仙掉眼泪，它也不爱看凡人掉眼泪，它看多了，看腻了。

    一碗孟婆汤下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爱与恨都被忘得干干净净，凡人干干净净地投入轮回道，干干净净地重获新生，奔赴新的前程。万万年里，也有些愁人的凡人，固执的守着生前那么些回忆，就是死活不肯忘记，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不见彼岸花，三魂七魄离了体，成了在人间飘荡的鬼。怨气稍微重些的，便化作了索人性命的厉鬼。如若化作了厉鬼，惊扰了人间秩序，黑白无常追到凡间，锁链一勾，这些固执的鬼魂们便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相比起凡人，神仙好像更惨些。孟婆汤对凡人起作用，对神仙不起作用，除非神仙投进轮回道，方可忘记个几百年，一旦回归神籍，还是牢牢记得。神仙想要彻底忘记，就要喝忘情水，忘情水这个东西，又不像孟婆汤那样人手一碗，制作过程复杂，原材料难以寻得，数不清的神仙因为忘不了这些记忆而铸成大错，上了诛仙台，神魂俱灭。

    扶木看的太多了，以至于它不想再看了。

    它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

    它只是一个爱睡觉的老东西。

    因为扶木不同小太阳们讲话，小太阳们洗澡都洗得很没劲。而他们是爱干净的小太阳，很喜欢洗澡，因此这没劲就加了倍。

    小太阳们拼了命地边洗澡边祈祷，上天啊，求求你啦，给我们一个愿意陪我们唠嗑、听我们讲话的人吧。

    终于，在他们的祈祷声中，有一天，没劲儿的扶木老头子的树枝上“砰”地开出了两朵小红花。

    嘿，这下可好玩，一来来了一对儿。

    汤谷终于开始热闹起来了。

    扶木被小太阳们吵的头痛，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的老眼。

    小太阳们围着它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扶木老头、扶木老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生崽啦你知道么？！”

    “生了两只崽！生了两只崽！”

    “红彤彤的崽子！红的像猴屁股！我看啦，一个雄的！还有一个雌的！”

    “扶木老头，凡人小孩都管生崽的那个叫娘，你以后就是他们的娘啦！你是他们的娘，你要给他们喂奶！”

    “胡说！胡说！扶木老头跟我们一样也是雄的，哪里有奶！”

    “那怎么办，没有奶崽子们都要饿死的！”

    “青丘那帮小狐狸不是也喝奶吗，我们去把它们的奶抢过来！”

    “不能抢！不能抢！被母亲知道了要罚我们的！”

    “……”

    小太阳们没有见过世面，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争论起怎么借奶的问题。

    扶木头痛地听它们吵架。

    羲和生了这十个闹腾娃娃不带，借着洗澡的名义把它们统统塞到汤谷，塞到它一个老头子眼皮底下，让它一个数不清活了多少万年的糟老头子给她带娃，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扶木讨厌这些闹腾娃娃，它们总是叽叽喳喳的吵他睡觉。要不是人间没了这些娃娃会陷入一片漆黑，它早就把这些讨厌的娃娃们丢出去了。

    现下它终于忍无可忍，咳嗽一声道：“老朽树也，树生花，非生崽也，无须喂奶，茎叶自会供养，尔等莫操心了！”

    小太阳们恍然大悟，一边因为扶木老头百把千年终于同他们讲上一次话而开心，一边又开始讨论起这两朵小花谁先出生谁后出生的问题。

    “左边那朵先长出来的！我亲眼瞧见的！”

    “你那双眼睛可以拿去喂狐狸了，怎么睁眼说瞎话！明明是右边那朵先长出来的！”

    “左边那朵先长出来的！”

    “右边那朵先长出来的！”

    “左边那朵！”

    “右边那朵！”

    “左边！”

    “右边！”

    “……”

    三足乌终于不耐烦了，扑棱着翅膀说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去问问那两朵小破花不就行了？天天吵天天吵，总有一天把你们丢下去！”

    三足乌是帝俊送给孩子们的坐骑，它虽然是一头坐骑，却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坐骑，是一头很有脾气的坐骑。

    小太阳们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吵着要向父亲告状。

    三足乌懒得理会它们，眼睛一闭，装作没看见。

    小太阳们哭的更厉害了。

    两朵小花里有一朵蔫了吧唧的垂着脑袋，另一朵活泼的探着眼睛四处看来看去，精神状态，迥异不同。

    扶木道：“世间皆以名辨人分物，吾等皆不例外。汝二人现有二名可考，一为扶桑，因尔等相伴而生，取扶持意；二为朱槿，尔等花色丹红曼妙，故曰此名。汝二人分别欲取何名？”

    活泼的那朵小花欢快道：“扶桑扶桑，吾愿为扶桑。”

    蔫了吧唧的那朵虚弱道：“既如此，吾为朱槿。”

    扶木又问道：“姓名已定，兼长幼有序。现仍有一问，汝二人何人为年长者？”

    扶桑歪头问道：“何为年长者？”

    扶木道：“先生者为长，后生者为次，年长者为兄为姊，幼者为弟妹，兄弟姊妹分别为尔等所修男身或者女体以区分。”

    扶木树枝略摇，造出一片幻影，幻影上各色人等或金钗步摇，或粗布麻衣，或悲泣不止，或欢声笑语，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扶木咳嗽一声，道：“束发戴冠者为男身，绾丝垂鬟者为女体，其间形形种种，不止如此，日后尔等自会知道。”

    朱槿道：“吾较扶桑先生，日后所修男身，愿为其长。”

    扶木缓缓道：“一旦开始修行，便不能再改，你可想好了？”

    朱槿点头道：“想好了。”

    扶桑欢快地喊道：“兄长！”

    朱槿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又转过头去，把眼睛闭上了。

    他真是一朵高冷的小红花。

    扶桑的欢快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他们这一对兄妹从一出生就不对盘，真是令人苦恼。

    扶木又道：“扶桑，尔修为何？可想好了？”

    扶桑笑嘻嘻道：“阿兄所修男身，吾便修女体，伴他左右。扶桑扶桑，扶持吾长。”

    扶桑扶桑，扶持吾长。

    朱槿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神浅而淡，同时深沉而郁郁，纷纷杂杂不可深言。

    扶桑歪头冲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

    朱槿也回以淡淡一笑，唇角轻轻浅浅的弧度就像汤谷河上微泛的波纹。

    他微笑着说：“扶桑，你笑起来真丑。”

    扶桑的笑脸一下子垮拉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扶桑都沉浸在如何破解“霸道阿兄爱上我”“让阿兄喜欢我的一百种方法”“自信的小花最讨阿兄喜欢”的种种命题里不能自拔。

    朱槿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便瞧见身旁一朵小红花仰着一双大眼睛龇着一口雪白的大门牙傻不拉叽地看着他。

    他瞧见那口雪白的大门牙就头痛欲裂。

    这小红花见他醒来，欢快地左摇右摆起来，阿兄阿兄的挤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活像一只吵闹的雀儿。

    这孩子欢喜他，与他很是亲昵，常常对着他没心没肺地笑，很天真的模样。

    她总是无忧无虑，健康而活泼。

    他看着她，总是在思考：这孩子究竟是同他一根木头里生出的花儿吗？怎的这么憨。

    他不太爱搭理扶桑，他也不太爱搭理汤谷里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太阳。

    他们太吵，吵的他头痛欲裂。

    虽然他不怎么爱搭理扶桑，扶桑还是表现得很黏他。

    汤谷里头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太阳是最爱看热闹的，一个小太阳问扶桑：“扶桑扶桑，你最喜欢谁啊？”

    扶桑歪了歪脑袋。

    彼时她还是一朵小红花，做不了别的动作，思考时只能歪脑袋，看起来真是憨的要命。

    另外几个小太阳七嘴八舌地吵起来。

    “喜欢我！喜欢我！这还用问吗？扶桑最喜欢的肯定是我啦。”

    “你胡说，扶桑最爱听我讲故事，肯定最喜欢我！”

    “扶桑是从木头里长出来的，肯定最喜欢扶木老头！”

    扶桑沉思了一会儿，笑眯眯地说：“我啊，我最喜欢...最喜欢我阿兄！”

    提问的小太阳不恼不怒，笑嘻嘻地说：“小扶桑，可是你阿兄并不喜欢你呀。”

    扶桑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你胡说！你胡说！我阿兄才没有不喜欢我，我阿兄最喜欢我了！”

    小太阳闻言狡黠一笑：“你阿兄喜不喜欢你，你说了不作数，要你阿兄自己说了才算数呢。”

    扶桑于是气鼓鼓地转头来问他：“阿兄喜不喜欢扶桑？阿兄喜欢扶桑的对不对？”

    这么简陋的激将法都能上当，果然憨。

    他看着那双大眼睛干脆利落道：“不喜欢。”

    他说的太过干脆，没有一丝犹豫，他那总是欢快模样的妹妹终于愣住了，大大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红了，却还在强忍着，不肯掉眼泪。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听扶桑叫过一句阿兄，也再没听扶桑说过一句喜欢他。

    这样很好，他这愚钝的妹妹，终于让人省心了一回。

    花草树木，能大成者少之又少。他们生在汤谷，吸收着天地精华，不缺阳光雨露，依傍着神树扶木，才有这样百年难遇的造化。

    天上人间，六道轮回，汤谷之外还有更宽广的天地，更令人向往的世界。他难以大成，不代表他这妹妹就修不得大道。若能悟了，积德行善，修满三百善，自能够得道成仙。做个小小地仙，跳脱六道之外，免遭轮回之苦。若修满一千三百善，还能在天上混个散仙当当。

    朱槿微微一笑，清雅如风月：“扶桑，你真是个惹人厌烦的小东西。”

    豆大般的泪珠子终于从那双满含不可置信的、红通通的大眼睛里掉落出来，一颗一颗，啪嗒啪嗒，砸在树枝上。

    扶桑修行了三百年，只哭过这一回。

    为她那心心念念想要扶持的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