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耽笑着说，二位都是明白人，不过明白归明白，运势在这里，就算二位能知道这个卦象，但也无济于事了。

说完贾耽便起身离榻，宣布坐衙视事结束，穿过东厢回廊归官舍去了。

而崔佐时则叹口气，对韦平说：“艮即是东北，贾相公的意思是高岳必然在东北获得大利，一飞冲天。”

“东北相对的便是西南，也就是我们剑南……唉！”韦平失望地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罢。”

说完两人一起抬起头来，往房梁上悬着的锦图上望去，很快确定了贾耽所指：

既不在北，也不在东，更不在南，而是在长安的东北方向。

“蒲津坂……河中府！”韦平和崔佐时同时失声喊出来。

同州大荔的故王城，夕阳下徒留废墟、古树，苍凉郁郁，不晓得是什么年代的遗迹，有数十骑人马，皆穿神威军五彩缯衣或绢甲，唿哨着从漠漠的原野间疾驰而过，马蹄扬起的轻烟，转忽就被烈风给刮散。

不到一个时辰，这群轻骑便奔过三十里，隆隆弘大的黄河波涛声，将战马惊得摇摆嘶鸣——在他们面前，穿过翻滚的水雾，一座极其雄伟的长桥便豁然展现在眼前。

蒲津，实则是横跨大河之上，勾连东西要地的桥梁，西岸置西关城，东岸置东关城，中间的河洲上又置一座庞大的中潬城，蒲津的河桥穿三地而过，直勾连三座城关，如翻江倒海的长龙般，乃是河东河中和三秦关中地的第一锁钥。2

咆哮翻滚的黄河水，冲刷着沿岸的峭壁，这群轻骑当头的一位，勒住胯下雪白骏马的笼头，看到西关城下的水浪间，有四座巨大的铁牛和四座巨大的铁人，铁牛和铁人腹更有铁柱，各自没入水中丈余，以来镇住桥头，而桥梁则全是由密密麻麻的船只排成，在其上敷设桥板，阔足有二百余步，可供几十匹马并肩奔腾，而两侧全用粗壮的铁索牵住三城，饶是如此，铁索也在几乎排空的浊浪里不断摇晃颤栗着。

“关门锁归客，一夜梦还家，月落河上晓，遥闻秦树鸦。”当头的那位看到蒲津三关如此的气象，不由得在口中吟诵起岑参的诗来。1

“别锁啦，要是真锁住，咱们全得在这里完蛋！”旁侧的一位满脸横肉的军汉，又是发怒，又是觉得晦气地嚷嚷。3

西关城内，守关的军吏和士卒出来，打量这群骑兵为首的那位，只见面皮白净，身材略为瘦长，大约四旬年纪，微微蓄着武夫的连腮短髭，眼睛狭长而有神，当先取出枢机院的传符和腰牌来，“我乃河中府奉化军镇遏使，名曰崔紫阳。”5

军吏赶紧接过，检视了下，全无错误。

随后崔紫阳指着旁侧横肉老汉，“此是神威殿后军骑兵第七营营将，郭金段。”2

又有位三十来岁的，面容英俊的，崔紫阳介绍说，“此是郭金段的左门枪将，李并日。”2

还有个约莫三十岁的，肤色白皙，鬓发乌黑，浓眉大眼，英姿勃勃，在马背上负戴弓矢和胡禄袋的，“右门枪将，是个羌子，名曰没衣藏。”2

最后还有个皮肤黝黑，瘦而凶狠，缠着个丝质的抹额，“长候，李立青。”4

“什么勾当？”西城关的军吏便问。

“奉枢机院太尉令，前去河中府机密勾当，索捕要人。”崔紫阳回答说，他是河中奉化军的人，身后则是神威军骑兵，随即又举出装着机宜的密封竹筒来，其上果有枢机院的墨字和封印。1

军吏悚然，可还是不放心，并没有放行的意思。

“如不放心，可与河中方的中潬城、东关城交接验证。”崔紫阳很有礼貌，也不焦急，语气很温和，不像是个军将，倒像是个文士。

恰好此刻，中潬城的方向，果然来了批奉化军步骑，为首的军将看起来和西关这面的同州军吏很是熟稔，在马上抱拳说：“这位崔紫阳正是某的麾下，还烦劳放行。”

西关城城头的军吏急忙对下行礼，口呼“见过黄都将！”1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郭子仪的孙女婿，吴仲孺的亲婿，河中东关镇将，黄岌。

其在随汾阳王府诸郭，至升平坊崔宅里探病时，便和高岳一见如故。1

当然现在高岳的名字叫做崔紫阳。1

这个假名，高岳不但混迹长安时写长编用过，且昔日在苟头原、华亭和西蕃大论尚结赞对阵时也曾用过，一时间还曾让尚结赞摸不着头脑。

最终，西关的闸门在隆隆声，被拉升了起来。

崔紫阳骑着的骏马，迈动铁蹄，从容地穿过了西关的城门……

其时已临近黄昏，滔滔黄河，沉沉落日，在中潬城所处的河洲处，分为两股而过，洲岬处的城垣间，矗立着一座高楼，檐角的风铃不断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动。

窗牖前，三位梳着总角、年龄不一的男孩女童，正踮着脚，喊到“看爷骑马过去啦，身边还有位，老是对着我们这里张望呢！阿娘，你来瞧啊！”

听到这话，旁边坐在榻上的一位妇人，恍然梦醒般，抬起了有着很美弧度的额头，花黄在夕阳里若隐若现，她放下针线起身，来到了高楼的窗前，也穿过了两侧的书架柜箧，那里摆满了各色漂亮的木偶，有正做出指出凶手姿势的槐北，有挨在一起共七个的葫芦小仙，还有正在和爱人相拥的孤女艾简，及凭靠望着远方青海湖、处在囚禁中的阿阳侯……6

妇人轻轻将窗板推开，顺着山坡似的屋脊望下去。

这情景，她似曾相识，好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她还是位少女，曾坐在绣楼处，阿母尚伴在自己身边，指着楼下一位正和父亲交谈的年轻进士，说“星星，这位高郎君你钟意否？”4

只见下面的中潬城的道中，孩子们所指的那位中年男子，再度抬起面容来。

四目交接中，涤尽风霜二十余载。1

区别是，当他还年轻时，并不曾抬头。

星星淡笑起来，举起手，对高岳感激的目光做出回应，并于心中祝愿说，“多想读到你的阿阳侯终卷，能营造如此瑰丽世界的，绝对不是个坏人——高郎君，多多保重。”5

等到真正的神威骑兵，大约三十余人，赶到西关时，早已迟矣。

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发觉西关的甬道城壁上，写着句话：

“利涉大川，乘木有功，汉王还定三秦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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