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死局，一局是当今圣人，一局是我，一局是太师本人的。那么金吾你想不想继续听呢？”

郭锻忙不迭地颔首，“韦太尉和广陵郡王呢？”

“他俩，他俩在高太师的眼中，正是棋局的死结……韦太尉本和太师肝胆相照，然则独霸蜀地几近二十年，心中始终有割据的念头，他和太师虽同时促上皇封禅华岳，然却太尉想封建，太师则想的是建行中书省，最初两人貌合神离，但到最后还是分道扬镳，尤其山南建省后，已是水火不容，最终韦太尉想出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那就是他凭借剑南的力量，要入主中枢，让天下的车轮遵循自己的驾驭前行。”

“所以实质上，太尉和太师，就是剑南和淮扬的争衡喽？”1

“倒也可以这么说，其实太尉若是胜出，他也是会按照太师的路数，来管理天下的，可这样必然会被皇权猜忌，稍有不慎，太尉也将是人亡政息的结局。至于广陵郡王，则更是三个死局的彻骨症结。”

“俺若是广陵王，俺也会杀高岳而后快，高岳不死，广陵王就算继位，怕也是寝食难安、束手无为。不过俺困惑的是，太师为何不径自领武毅军西进，而非得孤身入京呢？”

“这便是太师的死局所在了……太师在信中对我坦述，诉诸武力不是不可以，武毅军也可作为我遏制广陵郡王的后盾，直接沿漕运入关中逼宫，然而这样做，就彻底违背了他的所有宗旨，他便会沦为自己理念的叛贼，成为和曹操、王莽相同的末流货色，所以他甘愿独自进京，可在面对我和广陵王的矛盾时，他也根本无法站队，因广陵王代表的是道统，对付道统，缺乏大义是不行的，太师就此陷于死局。”

“圣人也是如此吗？”

王叔文点点头，“圣人就不必说了，柳子写诗的事某也耳闻到了，其实圣人在广陵王献丹时，心中就清楚金丹会要了自己的命，但他又能如何？不管是借我等近臣手，还是召太师这样的外兵，只要触碰到这件事，广陵王必然凶多吉少，最起码废储是免不得的，然则广陵王是皇长孙，是嫡长子，他要是因为莫须有的献丹而获罪，乃至有三长两短，便代表李唐整个道统的彻底坍塌，于公于私圣人如何不纠结，如何不彷徨？如是，圣人也是个死局。”

“那你的死局是什么？”郭锻眯缝着三角眼。

“我的死局，大概在逼迫上皇内禅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吧！”王叔文仰面长叹，“父可内禅，子也可内禅，而我等祸福又是死死依附在圣人身上的，正所谓一言可荣，一语可损，广陵王对我等是恨之入骨，因为他明白，不打倒我们，他是无法顺利登基的，可对圣人而言，我等却始终是疏不间亲。”

“这就是你要联盟太师的理由吧？这种态势下，只有太尉或太师这样的强援，才可破局。”

王叔文苦笑着摇头，“说到此太师很坦率，他在蜡丸信中明确对我说，他不会帮我的，很简单，他帮广陵王广陵王则必胜，可这和他的宗旨相违背，他帮我王叔文我王叔文也可轻松得胜，但我是皇权的近臣集团，得胜后一旦膨胀，很快也会和太师反目成仇，他不可能养虎为患。”

“三死局……三死局……本来天子、方岳和近臣，还能同舟共济，然而现在却……”

“金吾你说的没错，这三者间本来就是无比脆弱的均衡，一旦韦皋和广陵王以强势面目介入，很快棋局就失衡，就山崩地摧，不堪收拾。”

“俺明白了，太师认为，唯一可以解除三死局的办法，就是将原本的规矩彻底破坏掉，重新布置这天下的，天下的什么来着？对，棋局。”1

“是的，所以太师在蜡丸里对我说，他需要两个人的死，才能做到这步。”王叔文低沉地回答。

郭锻满是横肉的脸，贴近了牢狱的栅栏，“太师要圣人死，也要你王叔文死，但又不会采用宫廷政变的手段，这棋局的难度简直是逆天……”

王叔文顿了顿，然后很平静地说：“可太师做到了。”

接着他听到了格达格达的声音，那是郭锻的牙齿在不由自主地打架，“王少监，莫非？”

“然，太师曾对金吾说过一句话，广陵王他们要甲货你自可以给他们甲货，然而太师要乙货，你也可同时给太师乙货。”

“是，是的。”郭锻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并且太师还曾对金吾说，甲货出现的时候，便是乙货出现的时候，不然金吾何以至此呢。”王叔文的双手此刻垂在膝盖上，“没错，我王叔文的命，就是甲货。”

“那乙货呢，交出来！”郭锻急不可耐，他在烛火下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

“乙货就是另外个死局的眼，圣主，不，应该说，是圣主的密诏。”

“密诏……”郭锻满脸的不相信。

可王叔文的表情完全不是在骗人，“是，密诏。夺营前，圣主下了个很奇特的密诏给我……那日，圣主让中官从麟德殿中取出三件章服来，两件紫色的是给袁伉和归登的，而一件半旧的绯色的，是给我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圣主对我弃绝宠信的表现，也是激发我单骑去夺营的原因……可没人晓得，这不过是圣主和我早已有的约定，所以当夜我拆开章服内里的密封时，心情是那么狂喜，只要有密诏在手，我王叔文借助任何人，都可以轻松铲除掉广陵王，和他的党羽。”

“可你却在第二天，去单骑夺营，干了件蠢人都不会去做的事。”

听到这里，王叔文慢慢往后仰着，牢狱内的黑暗吞没了他半边的脸面，泪，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因为看到密诏后，我猛然察觉，它是那么的奇特，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却又是那么的绝情冷酷，其实我王叔文，知道圣主会背弃我等，比柳宗元他们更早。”1

“……”郭锻不晓得说什么好。

“密诏里有圣人的传玺之印，有圣人的御笔，有圣人的御画影，它的真实性和权威性是无可匹敌的，可密诏的话语，也是圣人的话语，却是把恶毒而隐秘的刺——‘予若服食而遭遇不测，外师可入宫靖难也’。”2

郭锻静默了会儿，然后说：“这确实是个圣人布设的莫大的陷阱。”7♂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