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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广地帮腔:“李晋大哥说得对,嘴上撂个把门的!”
    “贫下中农讲话了,你装什么大滩鸡屎:”马力不服这个“二流屁”式的冒牌知青,“五十步笑百步,一屁股没坐住,又冒出你来!”
    “得了得了!”李晋讲和说,“别不知愁得慌,在那儿乱呛汤了!”接着对马力说:“把我让你弄的那个检讨拿出来,趁着热乎劲儿,让大伙检验检验!”
    “是!”马力干脆地说。接着就去翻兜。
    “喂——”李晋从提兜里捧出一捧糖,漫炕撒着,“大伙静一静,用糖堵堵嘴,我向众哥们儿说几句——”
    李晋自来农场后,人缘不臭也不香,在上层,常被哄着捧着,实质上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说他是群众嘛,又常出头;是干部嘛,又什么衔也不挂,号召个事儿倒也真有人听。有人说他是民间的“高级群众”。
    宿舍里顿时静了下来。
    “喂喂喂,求求诸位啦——”李晋分完糖,站在大宿舍中间,扯着嗓子喊,“我们认识到了逃跑的不对,马力代表我们起草了一份检讨,先让马力念一遍,各位老兄老弟给把把关,不深刻的话,给提提,我们好商量修改,好让它一溜胡同过关。如果这样行的话——”他把双手举到头顶拍着巴掌说:“到时候我们做检讨,大伙就帮着呱叽呱叽!”
    “行!”
    “保证使劲呱叽呱叽!”
    ……
    高喊的人几乎都是捧场的。有些人从心里不想帮这忙,如袁大炮等,这阵儿也不敢乱放炮自讨没趣,因为他们知道李晋的人缘和煽动能力。
    “先谢谢啦!”李晋一拱手转个一百八十度说,“好,就让马力念念演习一下。”
    “听着啊——”马力让李晋、丁悦纯和自己站成一个小横排,展开纸笺,像在学校念书时读课文一样,尽量运用普通话,按着语句的气氛,感情有浓有淡、声音有轻有重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各位领导、广大贫下中农、革命的知识青年们:
    首先,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进行最最最深刻的反省(三个人低头,像在追悼会上默哀一样)!
    在这春节到来、感情是和谁融合在一起的关键时刻,我们严重丧失无产阶级立场,在和贫下中农过革命化春节的战场上逃跑回家,虽然离父母亲近了,但是,离***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却远了……
    这是什么问题?这是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这是什么感情?这是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感情;这造成了什么影响?这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迅雷猛醒归正道,回马翘头觅真理。我们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第一……第二……第三,我们要坚决补上这一课!
    马力读到这里,牛大大扯起嗓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一声“好——”,边嚷边拍巴掌,“大家呱叽呱叽,太深刻了,有高度认识,又要补上!”
    “李晋——”马广地隔着好几个人打招呼,“好补。过革命化春节那天晚上,吃完饺子,张连长和贫下中农领着我们去刨粪,不知怎么搞的,一名女生一哭,差不多半个连的知青都哭了起来。反正我知道,粪是没刨多少,你们要是去补,我陪着,扛着镐在那儿补比划比划也行,补哭也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袁大炮瞪起眼珠子质问马广地。
    “没什么意思呀!”马广地也瞪大眼珠子,故作惊讶的神态,“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咱实事求是讲,那天晚上把大伙冻得够呛,刨粪时也就是比划了比划,拖拉机拉着大拖板车,突突突
    空着去,又突突突空着走的,白突突了些柴油,再说本来就是有不少知青大哭了一场嘛!”
    “你思想有问题!今年过的革命化春节,损失最小最小——突突点儿柴油、掉几滴眼泪算什么!”袁大炮振振有词儿,“成绩最大最大,这要算政治账。方才马力不是说了嘛,他们仨离***革命路线远了,我们过这革命化春节,最大的成绩就是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革命路线又近了一步……”
    慰问团一走,张连长就布置他,按王肃主任说的,时时刻刻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并和坏人坏事做坚决的斗争,不断取得成绩,准备在下年末的贫代会上讲用,要争取像张晓红那样成为“**的典型”,得到场部的树立。并一再表明,王肃陪慰问团走时,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要再接再厉。这番鼓励,曾使他热血沸腾,但也觉得为难,这类专题讲用不像张晓红那样好创造事迹。没想到只要留心也不难,这不,轻而易举就在这里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吗?
    “袁排长,我不同意你这观点!”李阿三左手掐起腰,右手朝袁大炮一指,激昂地说,“要说成绩最大的话,可以说奚大龙为保卫人民的财产英勇牺牲,给我们留下了永存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成为我们场知青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杰出代表!”
    “怎么?”李晋一把抓住李阿三,“奚大龙他……”
    李阿三压低了嗓音:“年三十晚上,他为了保护羊群只身和狼搏斗,献出了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
    李晋急不可待地:“现在在哪儿?”
    “埋在扎根林旁。”
    丁悦纯在一旁也愣了。
    李晋听着听着,酸楚的泪水湿润了眼眶。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奚大龙那勤劳朴实的身影和助人为乐的一件件小事:帮着年龄小的知青洗衣洗被,有的懒蛋子不愿倒洗脸洗脚水,他看到后总是悄悄地倒掉……那天逃跑离开连队时,凑巧他赶着羊群上山,一下子就被他猜出来了。当时,想起他平常那样积极,真担心他回转身到连队找张连长报告,以捞取进步的资本。谁想,他却来了一番发自内心的忠告,劝他们回家后立即给连队来封信,说明家里有特殊情况怕不给假才跑的,以得到领导的一点理解。接着便说,自己也很想家,很惦念家,家里也很惦念他,很想带着奚春娣回上海一趟,也有过“逃跑”的念头,但是,担心走后这群羊别人照料不好,特别是这大雪盖地的冬天放羊,要赶着进山,给羊找灌木林子……并一再表示替他们保密,并顺手从兜里掏出准备托人去县城冲洗拍照完雪花的一个胶卷。李晋回城后不仅把这事办了,并在爸爸的大书柜里发现了一本《雪花赞》的诗集,带回来准备送给他。书中每首诗的题图,都是些姿态各异的美丽的雪花。哪里料到,他却永远地去了。
    “怎么——”李晋双手抓住李阿三的肩膀头,“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埋了?”
    宿舍里一阵沉寂。
    李阿三酸楚地嗫嚅着:“开……了小……追悼……会。”
    “小追悼会?!”李晋非常激动,“奚大龙是咱们知青中的雷锋,不,不仅是雷锋,是英雄啊!你们这些嘴,为什么不向连队和场部反映?为什么……”
    牛大大接过话,心情被感染得也激动起来:“我们这些嘴,纵然再有一千张、一万张也没用,这嘴都小!”
    李晋追问:“理由是什么?”
    “三条——”李阿三解释,“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总摆弄什么雪花图案、雪花照片;二是常和落后分子在一起,是非不明;三是光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李晋使劲一推李阿三,松开手,激怒的样子,肚子里像是有好多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他明白了:奚大龙雷锋般光辉的事迹和名字被埋没,也和自己常接触、和那次起哄收拾王大愣有关。他仰着脸,咬着牙,憋闷着气,两眼愣愣地瞧着天棚,半天才说:“这儿不……讲理……总有讲理的时候和地方……”
    宿舍里,欢腾的气氛早烟消云散,被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充斥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再解释,是的,已经争辩得不能再去争辩,已经说的不能再去说了!
    沉闷啊沉闷!
    窝囊气和窝囊火,比公开受气比公开发火要难受得多。
    这时,有人给李晋传话,说外边有人找。他走到门口,就着檐下马广地安的花筐红灯一看,吃了一惊:“阿妹,天冷,怕你去接,我才没来电报,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不来电报就不能知道啦——”竺阿妹娇媚地一歪脑袋嗔怪道,“我眼睛亮着哩、耳朵灵着哩……”
    她高兴地奚落着,突然发现李晋脸上布着沉郁的神情,一转话题:“怎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是的,”李晋往前挪一小步说,“方才,大伙儿议论奚大龙大年三十晚上牺牲的事,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可不是——”竺阿妹低下头应酬一句,一转身挪开小步朝大道走去,那样子不是告辞,而是还往身后甩着声音,分明是牵着李晋去散散步,“开追悼会那天,我们宿舍女知青几乎都掉泪了,我……”她很明显地哽咽了。
    李晋跨上两大步和竺阿妹成了齐肩,劝慰说:“算了,不管当官的怎么说,反正奚大龙是我们场的知青树起的一块丰碑!”
    “不光是一块丰碑,”竺阿妹语调变得凄惋而凝重,“他,他……”
    李晋觉得她总是吞吞吐吐,像有些什么埋在心里的话被什么压抑着迸发不出来,追问:“他怎么啦,阿妹,他到底怎么啦?你说!”
    他说着跨上一步,反转过来,双手把着竺阿妹的肩膀头。
    春寒料峭的北大荒夜晚,静悄悄,静悄悄。在雪的映照下,浓阴的天空下,夜色是那么美。连队低矮的房舍也不显得那么粗劣、简陋了。春天的脚步把大烟泡吓跑,亲切而柔和的气息正在缓缓地漫来,茫茫旷野和山峦都在敞开情怀等着,等着。
    竺阿妹瞧了李晋一眼,挣开他,缓缓地继续向前走着,李晋一侧身跟了上去。
    “李晋——”竺阿妹步子缓慢,心情抑郁得难受,往日脆亮的嗓音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爱情在甜蜜的同时又是自私的’,你说对吗?”
    李晋莫名其妙:“阿妹,我不明白,你要说的是什么意思?”
    竺阿妹终于把埋藏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为了祭悼奚大龙美好的心灵,表示对他的敬重和爱,我告诉你,请你不要生气……”
    “好,你说吧,我不会生气。”李晋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竺阿妹停住了脚步,一对美丽睿智的大眼睛盯着李晋:“奚大龙追求过我,爱过我——”
    李晋已料到,不再突然了:“你也爱过他?”
    “是的!”竺阿妹回答得很干脆。
    “谈过恋爱?”
    “没有。”竺阿妹摇摇头,“他给我写过信,表示过,很真挚。我虽然沉默,没有回信,没有表示,那些日子总是躲着他走,但我心里就像他爱我一样深深地爱过他!”
    李晋追问:“何苦这样,为什么不公开呢?”
    “不行的,不光是我爸爸、妈妈不同意,我顾虑也很大。”竺阿妹摇摇头,“他是***子弟,我是***子弟,当时是想,一根线上拴这样两个蚂蚱,日后的生活可怎么蹦跶呀!”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不是来农场以后?”李晋微微泛起的醋意隐退了。
    “那是在上海,*****进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竺阿妹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我们住在一个区,我父亲被***剃了鬼头圈进街道办事处的4号‘牛棚’,他哥哥被剃了鬼头,圈进5号‘牛棚’。我胆小害怕,几次给爸爸送点吃的送不进去,有一次赶上奚大龙偷着给他哥哥送东西,帮了我的忙,没多久,又一次帮了我的忙。后来,奚大龙干脆让我把东西送到他家……”她接着讲了一个个如何蒙混***看守,往牛棚里送东西的生动、有趣的小故事。“有一天,他给我写了一封求爱信,我只是把爱藏在心里,想爱不能爱,想爱不敢爱,只好用回避谢绝了他。每次看到他心里总不是滋味……你不知道,听到他逝去的消息,我蒙头哭得不行了,在木工房向遗体告别时,我真想扑上去趴在他身上大哭一场!前两天,心情一直憋屈得难受。昨天傍晚,我自己到老远的野地里痛痛快快地放声哭了一场,心情才好受了一些……
    竺阿妹缓缓地讲着,慢慢地走着,眼眶渐渐湿润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见李晋没吱声,一侧脸,恰巧李晋也一侧脸,夜色朦胧中面面相觑着,互相探索着彼此的眼睛,一瞬间,又各自下意识地移开了。
    啊,他们都痛心奚大龙就这样以英雄行为给人们留下了春天般的温暖,自己却被恶狼夺去了生命,默默长眠在那虚无的世界。
    竺阿妹紧咬着嘴唇,忍着抽泣。在泪水的遮掩下,夜仿佛变得黑了,农场的山野仿佛变得空虚了……
    “阿妹——”李晋突然亮大嗓门,“你等等,我一会儿就来!”说完甩开竺阿妹朝宿舍跑去。
    他很快又跑回来,攥着手里给奚大龙冲的胶卷和放大的雪花照片,以及那本赞颂雪花的诗集,催竺阿妹:“走,领我到大龙的墓前看看!”
    “你手里拿的什么?”
    李晋如实回答后又催:“走!”
    “什么意思?”
    “我认认真真地把大龙托的事办了,还有这本诗集,可他连看也没看一眼。让他看一看,我心里才能安静一点,要不,这一宿也睡不着觉的!”他说完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你疯了?!你也信这个?”
    李晋语气坚定地说:“以前我从来不信,今天要信一回!”
    竺阿妹这才发现,并心境坦然了:对于奚大龙爱过自己,自己也深深地爱过奚大龙,李晋毫不介意。
    他们来到扎根林奚大龙的墓前,李晋划燃一根火柴,竺阿妹拿着诗集先燃着,然后放在清除了雪的一小片地上,又放上一大沓子雪花照片。
    书页和照片一起呼呼地燃烧着,火苗飞窜着、扑闪着。李晋和竺阿妹并肩站在奚大龙墓前,低头瞧着,不,是在静静地默哀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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