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老岭终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离老岭非常近，而在篝火的两旁，坐着两个人，一个人自然就是罗青，而另一个人……

老岭猛地坐了起来，睁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剧烈反应也吓到了罗青罗青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这才发现是老岭醒了过来。

“你吓死我了。”罗青笑着长出一口气，“你终于醒了，我还在想你到底能睡多久。”

“我在哪儿？”老岭看着四周，雾已经散了很多，他能看到天边有一层白茫茫的亮光，但整体的天色仍很阴沉昏暗。

“还在赤山，毕竟你要是不醒我还得把你背下去。”罗青笑着道。

“我没看错吧……”老岭用手轻轻拉了拉罗青的袖子，“那是拂辰吗？”

福雷和罗青忍不住共同笑出了声，然后慢慢演变为大笑，最后甚至变成了无法停止的狂笑。他们两个人捂着肚子在那里笑着，仿佛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比老岭讲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笑话都要好笑得多。

老岭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加入狂笑的行列。

不知道笑了多久，福雷忽然走到老岭的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好久不见。”福雷收起笑容，拍打着老岭的后背，“不过话说回来你该洗澡了。”

老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你老是喜欢瞎说，老子分明一个月之前刚刚洗过……”

但就算是老岭，此刻的眼睛里也有了一丝泪光。

看着他们，罗青的心情却也舒缓了不少，他微笑着，脑海中回忆起无数末日前和父兄在一起的日子，在这个时代苏醒已经一年多了，但他还是没能完全回忆起那些东西，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自己不想去回忆而已。

因为他们是叛徒。

至于现在……他们仍然是叛徒，可是罗青却有了更多的真相去追寻，而且他到现在才猛地发现，就算他们做了再多恐怖的事情，他们终究也是自己爱着的人，他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走，我们回台恒山。”老岭和福雷已经分开，老岭狠狠地拍了拍福雷的肩膀，沉声道，“我请你吃烤肉。”

“还是等天亮吧，现在回去有点危险。”罗青轻声道，“另外，族长，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砍伐树木了，我会教你们营建房屋的技术，也会教你们更精细的农术，你们的人也可以离开五方大山，去西边沙漠上的市集买卖东西，我会给你们地图的。”

“什么？”老岭一开始没有听懂，“你的意思是……”

罗青点了点头，“‘山神’已经死了。”

老岭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罗青到底在说什么，半晌之后，他终于回过神来，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微妙，那好像是笑，却又好像要哭。罗青暗地里叹了口气，这种表情他非常熟悉，那曾经也出现在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的脸上，那是过往的认知全部崩溃的神情。“山神”是可以被击倒的，五方大山的山居部族是可以自由的，这种在老岭听起来近乎天方夜谭的事情，现在终于成现实。

罗青知道，老岭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惶恐。

自由不是没有代价的，之前“山神”还在的时候，山居部族就算不自由，甚至经常会被“山神”迫害，但至少他们从不需要担心外部问题。但是现在，控制他们的“山神”已经消失，就像现在的罗青一样，山居部族被赤条条地抛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们现在什么都可以懂，但也什么都不懂。

他们是因为罗青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尽管有老岭的授意，罗青知道，自己有责任保护他们。

“‘山神’祂……”老岭忽然开口了，“有没有说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罗青怔了怔。

“比如……”老岭说得非常小心翼翼，“祂当年为什么要救我，不救我那个儿子。”

罗青看着老岭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如果你真的知道为什么的话，恐怕你不会再有安稳的日子可以过了，你将永远沉溺于悲痛和悔恨当中，为许多你自己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而消沉。

“没有什么原因，它仅仅是一个怪物而已，它的行为没有逻辑。”

罗青又撒谎了，今天他撒的谎已经够多。

老岭苦笑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完全遮掩不住脸上的失落，但是他还是对罗青点了点头。罗青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现在老岭的失落，对罗青来说却是极大的安慰。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天色比刚才变得更亮了，罗青抬起头看着天边，雾气比起昨天来散了很多，他简直难以想象这雾气里面原本隐藏了多少纳米机械。“山神”的强大实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而这样强大的纳米机械生物，在地球上可能远不止这一个。

“如果以后需要的话，可以一起行动。”福雷忽然递过来一个东西，罗青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发现是一台通讯器，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福雷愣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觉得挺安心的。”罗青又笑了一声，从军情局的人手中接过来的通讯器，这已经是第二个了，“以后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呼叫你的，但是你也别忘了，我们两个更多的是竞争对手，而不是什么伙伴。”

“竞争对手嘛……”福雷笑了两声，“听起来还真是浪漫。”

等到天彻底大亮之后，罗青、福雷和老岭三个人慢慢地往山下走。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说什么话，老岭的身手还是那么矫健，福雷看上去也不差，但是这两个人都得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身后的罗青，但下山总比上山要容易得多，但有点恐高的罗青在下山过程中的心理波动远远高过上山的时候。

当他们终于回到山腰的时候，罗青再一次提出了休息，尽管有点哭笑不得，但是福雷和老岭两个人还是同意了。三个人坐在一起，老岭看了看四周，忽然脸色有点异样。罗青看了福雷一眼，发现福雷的脸色也有点变化。

“这里是……”福雷皱着眉头看向老岭。

“没错，这是那条路。”老岭点了点头，然后猛地看向四周，“但是我已经分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了，以前的那些痕迹……现在都没了。”

“难道说这里是你们以前部落居住的地方？”罗青愣了一下，连忙问道。

老岭无声地点了点头。

罗青看着周围，这里的确是一片山间的平地，在末日前的地球很适合当那种东方式的“梯田”，但是藤蔓、树木和草丛已经彻底把这片土地遮蔽起来，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一个那么大的部落。仅仅只有九年而已，在末日后的地球，毁灭掉人类居住的痕迹，所需要的时间要比末日前容易得多。

“我以前在这里挖了一个坟。”老岭低声道，“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我就当它是我儿子的坟。”

“有碑吗？”罗青忽然问道。

“这里的人都不立碑的。”福雷轻声插话道，“他们也不知道墓碑是什么。”

罗青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上前，走到一棵大树跟前，那是一棵巨大的大树，树干足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罗青轻轻把自己手摸了上去，闭上眼睛，那棵树便一点点分解开来，一点点地化成了一片又一片白色的雾气，等到整棵大树都变成了这样的雾气，罗青又轻轻地一捏手掌，这团犹如蜂群一般的白雾扑向了地面，深深地扎在了地下，然后一点点地重组，组合成一道坚硬的东西。

在机械镇的时候，罗青曾经这样组合过一道墙，现在也是一样的手法，只不过造出来的是墓碑。

但仔细想来，这两者好像也没有本质的区别。墓碑真正立起来的时候，它造成的阻隔可能要远胜于物理的墙。

大概过了十分钟，那道墓碑就立好了，多余的纳米机械罗青让他们漂浮在天上。那是一面纯白色的墓碑，形制很普通，上面什么都没写，罗青也不知道该写什么。

“这是什么？有点像我们挖出的神碑。”老岭指着墓碑问道，也许是因为罗青连“山神”都能击败，所以展现力量的时候他也没有多惊讶。

“这叫墓碑。”罗青低声道，“在我和拂辰时代的很多地方，它可以立在坟前，注明这里埋着的是谁。供人凭吊。”

“如果这里树一块碑的话，以后就不会找不到了。‘山神’已经死了，这里你们日后还可以常来。这块墓碑我扎得很深，没有什么自然灾害能破坏它。”

老岭看着那块一人多高的墓碑，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点点头，“谢谢。”

“蜃楼。”

福雷忽然低声道。老岭和罗青连忙抬头看去，在雾气朦胧当中，天边出现了一道海市蜃楼，呈现出一栋东方式宝塔的形状。罗青数了数，那足有九层。

老岭深深地看着蜃楼，眼神中流露的情感与以前完全不同，从以前的好奇、景仰变成了悲怆，仿佛那和这块白色的墓碑一样，都是一种逝去的东西，而非新事物。

“你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吗？”毫无征兆的，福雷忽然问道。

老岭低下头，思忖了半晌，然后再度抬起头来，“时隔多年之后，分裂的武伦帝国东西交战，杨变成了东军的军官，他跟随着东军丞相来到了落阳城，在这里看到了那宝塔的幻象，痛哭失声，不能自己。最后在写那本书的时候，他把落阳城宁永寺的宝塔放在了书目的第一篇。”

罗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皱着眉头看向旁边的福雷，福雷这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耳语道：“在启动时光机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制作的时间坐标是没用的，那台机器是利用光子在反物质场中的谐波共振进行时空跳跃，符合守恒，传送时两个时空会进行等价的质量交换，但是那边出了问题，致使跳跃失败。而那个蜃楼……很可能就是失败之后嵌入我们这个时空当中的残影，就像三维空间的照片一样。”

“你是说……”罗青猛地睁大了眼睛，险些压不住自己的音调，“不可能吧……难道洛阳的九级浮屠是……”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法确定。”福雷耸了耸肩，“这台机器启动的时候会影响天气，另一边必然也是个雷暴天气，但我没法确定那道雷打在了哪个时间点的哪个地方。这道九级浮屠的残影也不能确认就是我们造成的。我只是在说一个可能而已，仅仅是可能。”

“但确实是一个残忍的可能。”福雷低声道。

没错，残忍。

如果千年前的那个人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不知道他会如何想？如果他真的知道这个幻象的真正由来……他还会觉得这个幻象有实在的意义吗？

罗青不知道答案，他也知道福雷为什么要对自己耳语的原因。在老岭的眼中，那蜃楼仍然是一个“神迹”，既然如此，还是不要打破为好。

罗青的瞳孔猛地变成银色，刚才分解制造出来的多余纳米机械一瞬间全部扑上了天空，通过新的排列组合，它们组成了无数全息投影设备，在那道巨大的浮屠幻影旁边，一道补充式的画卷也慢慢出现了。

老岭的眼睛越张越大。

在九级浮屠的下面，永宁寺的全貌一点一点也呈现出来，甚至连金色的佛像，诵经的僧人，袅袅的炉烟都一览无遗，在永宁寺的周围，东边的太尉府、西边的永康里、南边的昭玄曹、北边的御史台……乃至更远一点的胡统寺、永宁寺对面的景乐寺……还有街上的行人、跑马、市集、官宦……这几乎是极限了，以罗青的知识储备，他完全没办法把那个时代的洛阳做出来，已经做出来的东西也错漏百出，但是对老岭来说，这种程度的幻象已经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道九级浮屠慢慢消失，罗青造出来的洛阳也就跟着消失。老岭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最后兴奋地回头看了罗青一眼，“你看到了吗？”

罗青的瞳孔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微笑着点点头。

福雷轻轻地一拍罗青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对了，族长，你的儿子名字叫什么啊，我在墓碑上刻个字。”罗青笑着问道。

老岭愣了一下，“还要刻字？可我不认识啊。”

“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就行了。”

“好吧……”老岭挠了挠头，“他叫小山。”

罗青的身体猛地一震。

小山！？

几乎是同时的，一道警报忽然在大脑中响起，那是他留在启示录酒吧的保全程序发来的警报。

“该死……”

罗青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是没办法飞回去的。他已经知道小山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自己收藏在启示录酒吧内部的那根木老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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