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未定的文达如过街老鼠般摸回家中，自然免不了孙父一阵奚落。老父亲见宝贝儿子今儿既没缺斤少两又没夜不归宿，便草草结束了今天的思想教育，唤文达脱了衣服滚去睡觉。自己的儿子他自己心里清楚，就算费心劳力啰嗦一万遍，明儿人家该玩还是玩该闹还是闹，丝毫不往心里去。

普天下的败家子儿都有共同特点：狗改不了吃屎，即使吃亏在眼前。

这个点儿除了睡觉干啥都好，文达埋怨老爹不懂夜生活的可贵。他回屋点起巴掌大的六瓣莲花灯——名为芊芊的花魁送他的礼物，便开始坐床观天，思量起风月场实乃好去处，将姑娘家家的心意与礼物一并收下，岂不比在赌场赔本受气好太多？

殊不知他在勾栏瓦舍里折却的银子不比赌输的少，那花魁也以为他傻得可爱，随手施盏弃如敝履的莲花灯，都被供在床头如获至宝，至于什么你心如我心的山盟海誓，自然也是傻小子的一厢情愿，撑不了多久便如薤上露水易逝般无疾而终了。

“熄灯睡觉！”

隔壁响起老爹的口头警告。如有不应，该警告将升级为严重警告，届时孙父将会请出那柄镇宅鸡毛掸子直抽得逆子屁滚尿流乖乖就寝。

“知道了知道了！”文达历来都是先搪塞过去了事，正琢磨着长夜漫漫甚是无趣时，黑衣人托付与他的卷宗很合时宜的从腰间滚了出来。

文达忘性大，今日输了几两银子晌午用过何样饭羹都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看到骨碌碌滚下床的可怜竹简，他还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黑衣兄弟“一身代两罪”保下的东西不能置之不理，文达擎过灯来，准备好生琢磨上面都写的些什么。

不看则已一看惊人，卷宗所述为合计贪腐赈灾银之事。长宁旱情旷日持久，灾情不见好转赈灾银又迟迟不到，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艰难度日，仅此一年，四方云扰的长宁城里便添了数以百计名为“思雨”的孩童。

“真他娘的缺德事儿！”文达啐口吐沫，咽不下这岂有此理，盛怒之下连觉也睡不成了，便咬咬牙从那安乐床上一跃而起，大着胆子半夜三更去砸将军府的门，结果自然是被府中下人拖进去审了半宿，若黑衣人此刻有知，定是直后悔自己病急乱投医，瞎了眼拜托这么个玩意。

翌日，城中刮过一阵白色风暴，密密麻麻的通缉令浆贴在长宁的大小楼阁之上，令上除了孙家浪荡子的高姓大名，还署满了足可在伊吾各地横着走的落款——

京都伊川，师天司。

祀为国之大事，师天司贵为伊吾三司之一，掌的便是天象卜筮礼法，说话分量自然是一言九鼎。司里的天师终日看星星烧王八，念念叨叨神魂不清，说是藉此可卜算人事推演国运，若是岚江有这么一干人才也不至于灭得不明不白。

统领全司天师之人便是权倾朝野誉满京城的宋太傅，这个头发花□□神矍铄的老头与策扬将军之父穆太师曾是忘年交，金戈铁马争鸣际，这对昔日的王佐之才曾一起披肝沥胆，待到马放南山之后两人却形同陌路甚至水火不容，让市里坊间感慨同甘苦易共享乐难。

老头儿大晚上不睡觉夜观乾象，发觉东方心宿造作，忤逆祸事将起，料定那流落在外的卷宗今夜重见天日，便差了亲信星夜兼程到长宁搜罗。黑衣兄弟是以身犯险为文达顶了罪，仍抵不过那帮穷酸赌徒争先恐后的举报文达行窃，以此换得几个寒碜赏钱，到头来黑锅还是让文达给背了。

孙父一觉起来发现儿子没了，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整个长宁的青楼都仰仗着文达照顾生意，兔崽子应酬的殷勤，不等天亮就去做风流客。可稀奇的是今日街坊邻居见他如避瘟神，老父亲登时云里雾里，平日里文达再撒泼打诨轻薄别人家姑娘，自己也没受这待遇，今个再闹腾还能大闹天宫？

满街牛皮癣似的通缉令让他明白了个彻彻底底：儿子叫人挂墙上了，犯的还是个十恶不赦的死罪，孙父吓得当即带上家眷仓皇逃窜，自此不知所踪。

文达把昨日在赌坊里的运气全赊在了今天，他但凡敲的是别家大门，此刻早已被五花大绑送去报官了，亏得误打误撞傍上策扬将军才免了一难。此官非彼官，将军驱邪解厄将军黜陟幽明，偌大长宁全凭将军才得以和乐清平，文达应当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大德有此运气，也该悲哀这辈子纨绔厮混过去，下辈子得死得多惨。

将军正疑心师天司夜半搅扰搜觅何物，细观文达所呈卷宗后不免暗暗心惊。长宁是策扬将军封地，赈银已遭贪腐的消息既如指路明灯又是当头一棒，将军不得不思虑起太傅大人在其中的关系。

长辈们总喜欢拿自家孩子与别家孩子比较，对于死对头的大公子，宋太傅表面上不吝溢美之词，私下里却咬牙切齿羡慕嫉妒半死，恨不得让老穆把儿子过继给自己。宋府中虽有连中三元的文曲星，可在尚武的伊吾没有将才，再大的家门也难以立得长久。

太傅得不到的便要毁掉，以至于罗织出“策扬拼爹”的传闻，硬要往这白璧无瑕上豁出个口子，朝中趋炎附势又的大有人在，众口铄金之下，传闻便野火连天了。此番赈银不至，亦有可能是老头儿打压新贵的手段，毕竟将军不急太傅急，卷宗之事泄露，师天司行动迅速，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揪心。

人，穷尽手段要保，案，无论如何要查。

文达便如金屋藏娇般被匿在了将军府上，任凭墙外满城风絮，浪荡公子自在一墙之隔里高枕无忧，只可怜一众瓦肆从此少了位多金的主顾。至于赈银之案，思虑再三之下，将军还是没捅破窗户纸逐级上报。

个中原因有二，一若真是宋府中人所为，太傅树大根深，足可遮天蔽日，更为重要的是，百姓们有所期待还可兀兀穷年，捅破赈灾银遭私分的事实，势必激起更大的民愤，天灾与人祸相重，日子就真没得过了。

期待是一剂良药，若是失却了期待，便是跌落三秋寒潭触底深，再无逆水避沉的余力了。

震天也似的喧闹打断了云涛的故事会，策扬将军大步流星撞入棠棣苑内，一公子在他肋下兀自竭力叫嚷，将军面色铁青不多言语，横下心来往地上一掼，直把那人摔进泥土的芬芳。

公子哥吃了一掼，挣扎半天筋骨生疼站不起身，索性撒泼耍浑一屁股坐下，口中犹是骂骂咧咧，污言秽语花样翻新，令人不忍直听。逸雯二人定睛一看，这公子面上常带一副轻浮不羁之色，虽久居将府耳濡目染，却全无半点军人模样，一身金玉锦缎俊俏衣裳却罩着番浪荡不堪流痞习气，胜于白净至极吹弹可破的脸蛋，却输在含胸垂肩吊儿郎当的走姿。腰悬墨剑倒十分扎眼，剑鞘纹饰狰狞可怖，剑身通体漆黑黯淡无光，不染一分杂色，威压之感摄人心魄令人不寒而栗。总的来说，人还没剑有气质。

不消说，这便是本该束之高阁的混世魔王孙文达。

文达踩了凳子翻墙出去没多久，还没呼吸几口墙外的新鲜空气，便被闻讯赶来的策扬将军大手一钳逮了回来。他手欠薅了根草枝衔在嘴里，嘟嘟囔囔含混不清道：“遭千杀的傻大兵，整天待你府上这屁大点地，迟早要闷死小爷！”

“外边都是抓你的通缉令。”

策扬将军声音中气十足，听得出来是在强忍怒气跟他讲道理。

“就他娘没一张画得像的！那些脑残画师手也残，张张画得都不重样，鼻子跟眼画到一块去，抓条狗扑腾也比那画得强...”

苑外真有条狗狂吠起来，与文达交相呼应。那小兽是云中君的流金狮子犬，黑宝石似的眸子颇有灵性，四条短腿扑腾起来一颠一颠，圆滚滚毛茸茸，比起浪荡公子更惹人喜爱，也多了份公子哥求之不得的出街权利。

“夹上狗嘴，我说你画得好！”文达煞有介事地与狗争论，一阵胡搅蛮缠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驱了个烟消云散，策扬将军剑眉渐展，以一“下不为例”顺水推舟饶过泼皮。

不由得逸瑄忆起前事，回想起自家府上的日子，一大家人也是如此相聚一堂，水乡婉若安然无战无波，时光浓淡相宜，日子和乐且闲。每一天都适合酝酿出明媚的心情，每一天都值得喜爱留恋。

此时城中响彻细密的鼓声，逸瑄正要听几声鼓点细数几更，却怎么也数不清了。

不对，不是更鼓之声。

更鼓声浩荡渺远，鼓点间而有序，几更便有几声，此时的鼓声却咚咚咚咚急骤压抑，直砸得人胸闷气短，显然城中出了什么变故。

将军府的白石阶上果然又踏过了新客人，几名披轻甲挎长刀的巡兵难掩惊慌失措，火急火燎争到将军面前，将那长刀一拄倒头便跪道：“大大大大，大事不好了将军，着火了！”

急急如丧家之犬，跑歪了帽上长缨一抹红。文达正咧开嘴骂这些傻大兵天天毛里毛躁，且狗嘴里吐不出好事时，策扬将军凝神朗声道：“莫慌，何处着火，什么原因？”

“回将军，是孤孤孤孤孤孤孤......”

四五个兵士俯在地上慌成一团，竟没一个口齿伶俐把事说明白的，这便又给了文达骂人的可乘之机。浪荡公子顶着将军的架势张牙舞爪，挨个指指点点训话一番，恼这一群脓包废物说话似鸟叫办事不牢靠，魑魅剑鞘直戳到人家脊梁骨上。

兵士们知他是狗仗人势，也就不多计较，吃下一骂把舌头仔细捋了捋才好生说道：“回禀将军，是，孤鸿里，具体原因，我们也是刚收到通报，实是不知。”

文达唯恐天下不乱，乱则生变，变则能出府上街胡作非为。他许久没摸骰盅，一双欠手最近实在痒不可耐，但凡能摸一摸摇两下，听那骰子在盅里噼里啪啦作响，哪怕输上半吊钱也值得。这位长宁城中一等一的纨绔想当然以为救完火就能去赌坊上桌杂耍，便精神百倍的提了水桶要一马当先。

将军主事边陲一向遇事冷静处事波澜不惊，他指挥若定：“传令下去，疏散临近商户居民，调拨长宁守军悉数前往孤鸿里灭火，府上无事者也随我同去......混账东西把桶放下，你不准去，老实待着！”

文达吹胡子瞪眼讨价还价道：“草恁娘了，凭啥啊？所有人都去，我不算人啊？”

是夜将军府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拿着桶碗瓢盆出门救火的人，留下文达守着动弹不得的云涛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