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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酿?韶光 井

作者: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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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臂,抽搐着凝滞在空中。它们互相倾斜着,却保持着距离,只有几根枝条的梢梢缠在一起。

于是,我似乎看见了这个杨树之家覆灭前的惨状。当湖水侵略它们的家园之后,它们抵抗过,搏斗过,挣扎过。这是无声的绝望的搏斗。它们想挣脱湖水,它们拼命扭动躯干,拼命挥舞臂膀,湖水却没有退下去。我也能想象那些看不见的根,它们曾在地底下顽强地向四面八方伸展,试图冲破水的浸漫。然而,到处是水,到处是水、水、水,使生命欢乐也使生命窒息的水呵……

你看两株老树,一起向那棵小树弯下了身子,那些扭曲的枝条也缠住了小树的枝条……这情景震撼着我的心灵。也许已自知生路断绝,两位老前辈同时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小树身上,但愿它能躲开死神的魔掌!而那两棵年轻的树,互相吸引着,像一对恋人——或者是夫妻,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做最后的依偎……

五棵树终于都未能躲开死神。它们怏然地相望着,听凭绿叶一片片飘落在湖水中……它们临死前的形象却留了下来。

艺术家的雕刀,能镂刻出如此悲壮的塑像么?造就了这出悲剧的湖水,优美地、若无其事地流淌着。风平浪静的水面不见了一丝涟漪,那五棵杨树的影子,便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几条梭子鱼在树影里游动,水中的树似乎活了起来……

船定定地停在湖心。没有升帆,也没有下锚,只有光秃秃的一枝桅杆,呆呆地指着天空。

是一只摆渡的舢板。却不见船工,也不见乘客。谁也不知它如何离开渡口独自飘进湖心。桅杆下有低低矮矮的圆顶棚,棚里悠悠地飘出来一缕青烟。

一阵风掠过湖面,船微微晃了几晃,一个个圆圆的涟漪便在船儿四周荡漾开了。又一阵风掠过,小船慢慢地向湖的深处滑去……

圆顶棚里突然蹿出一条乌黑的狗。它蹲在船头东张西望了一阵,便放开喉咙大叫起来。宁静的湖上顿时飘开一片孤寂的狗叫声……

没有人理会船上的狗。岸上的人无法招呼它。叫声于是愈来愈凄厉哀伤,到后来只听见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呜咽抽泣……

船棚里的烟却越来越浓了,棚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很快,小船被飘舞旋转的青烟包裹起来。只有黑狗令人心碎的叫声越过水面传到湖边……

青烟里突然蹿出通红的火舌来!一会儿,孤独的舢板便成了一支毕剥燃烧的火把。火烧得极旺时,仿佛水面上盛开出一朵通红的睡莲……

黑狗落水了。它离开了那只火船,拼命地向岸边游来。只见一个乌黑油亮的小脑袋,在被火光映红的水面一冒一冒……

一群游人无声地等着那只黑狗。等到它上岸时,会不会告诉人们一个船儿着火的故事呢?

物语微思

问墙

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呢?

墙:因为你们需要我。我为你们阻挡风雪,为你们阻挡野兽的侵袭。因为有了我,你们才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

问:为什么你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坚固有时脆弱呢?

墙:我无法回答你。因为是你们设计了我的形象。

问:假如你遮住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被你挡在外面的世界;假如你挡住了阳光和田野里的风,使我感受不到生命和春天的欢乐,你说我怎么办?

墙:凿穿我,在我的身上开出窗户来。

问:假如你禁锢了我的思想,使我变得古板而又闭塞;假如你阻隔了我和其他心灵的交流,使我变得孤独而又寂寞,你说我怎么办?墙:推倒我!

睡莲

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水面打瞌睡吗?

你难道不觉得寂寞?你不想在清凉的风中无拘无束地摇动着圆圆的绿叶?也不想欣赏辛勤的蜜蜂在你的头顶唱歌跳舞?还有那些红色的蜻蜓,总是在你的身边徘徊,它们一定有一些秘密的悄悄话要告诉你……

唉,你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你陶醉在梦境里了。你梦见过什么呢?人间的圆梦术和算命先生是无法描绘你的梦的。他们可以用一些荒诞的巧语骗人,却无法骗你。

我想等你醒来。我等了一个漫长的黑夜,夜里有风,有雨,有雷电。它们大概吵你了,你能经受住风暴的侵袭吗?

早晨,我来看你时,宁静的水面上开出了一朵雪白雪白的花。那些莹洁的花瓣上,缀满了亮晶晶的水珠。

哦,这是你的泪珠呢,还是你的汗珠?

鸟语

笼子里的鸟叫得起劲极了。养鸟人说这是在唱歌。

天上的鸟飞到了挂着笼子的树枝上,默默无声地看着笼子里的鸟。

我仿佛听见笼中鸟和自由鸟的对话——

自由鸟:喂,你在唱什么?

笼中鸟:你也说我是在唱歌!

自由鸟:那你为什么叫个不停?

笼中鸟:主人喜欢听我叫。

自由鸟:我们在森林里唱的歌和你的不一样。

笼中鸟:什么叫森林?我没有见过。

自由鸟:出来,跟我飞回森林吧。你应该在那里唱歌。

笼中鸟:不,我的翅膀不行了,不能远走高飞了。

自由鸟:我为你悲哀,朋友。

笼中鸟:你真傻。否则还要这笼子干吗。世界就是这样的,有的鸟可以在天上飞,有的鸟可以住在笼子里。

自由鸟:告诉你的主人,拆除那笼子吧。我们一样能为他唱歌。

笼中鸟:在这里挺好,我什么也不愁。

自由鸟:我为你悲哀,朋友。

枝头上的鸟高高地飞走了,留下笼子里的鸟不停地叫着。养鸟人走了过来,用手指撮起一把小米撒进了笼子……

飞鱼

在甲板上,我看见一条死去的飞鱼。

它曾经像海燕一般骄傲地在海面飞翔;它曾经让海里所有的鱼儿钦羡……

然而它死了,它在甲板上被晒成了鱼干。

哦,千万不要离开你生活的土壤!

梧桐的悲哀

在初春的暖风里,满天飘着毛茸茸的黄色飞花,像天上落下了奇异的雪。

这不是蒲公英,是梧桐的种子。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的那些“小铃铛”,在严寒中寂寞地度过了冬天。此刻,它们在春风里欢快地解体了,脱落了,变成了漫天飞花。

它们是数不清的小生命呵!它们在春风里飞呵飘呵,像一只只小蝴蝶,像一顶顶小降落伞。它们要找寻自己的土壤,要在大地的怀抱里生根、发芽,有朝一日也长成一片亭亭玉立的梧桐树林。它们要用水灵灵的新绿覆盖大地……

然而在城里,到处是冷冰冰的水泥地,它们没能找到自己的土壤,只好在街头墙角无可奈何地积累成一堆堆一团团,心灰意懒地滚动着……

它们本来应该变成森林的!

拐杖

在一扇开裂的木门背后,我发现了它。它默默地斜靠在结着蛛网的砖墙上,像一位疲倦的老人正在垂首沉思。

很久很久以前,它是深山老林里一根被绿叶簇拥着的青藤。有一天,一把锋利的刀砍断了它……

属于它的绿叶早已不见了。拂去灰尘,我想在它的两头寻找当年的刀痕,然而找不到了。上面弯曲的柄部,已经被抚摩得又光又滑,甚至可以反射出耀眼的太阳光。也许,曾经有很多手抚摩过它,男人的手、女人的手,老人的手、年轻人的手……而下面的那一部分,只能看到它和地面摩擦的痕迹了。也许,它曾经和各种各样的地面摩擦,泥土的、砖石的,宽阔平坦的、崎岖曲折的……

它陪伴着它的主人们走过了怎样的道路呢?这些路上,是充满了欢笑和歌声,还是飘洒着泪水和叹息?从它的身畔掠过的,是玫瑰和茉莉的芬芳,还是蒺藜和野蒿的纠缠?

没有人会告诉我关于它的故事了。我试着用它轻轻地叩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却又清脆又深沉:

橐、橐、橐、橐……

朋友,你来听听吧。这声音里,有许多悲欢的故事,有许多人生的奥秘呢!

秋兴

秋风一天凉似一天。风中桂花的幽香消散了,菊花的清香又飘起。窗外那棵老槐树,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黄叶,风一紧,黄叶就飘到了窗台上。在热闹的都市里,要想品味大自然的秋色,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在都市人的观念中,季节的转换,除了气温的变化,除了服装的更替,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而我这个爱遐想的人,偏偏不愿意被四处逼近的钢筋水泥囚禁了自己的思绪。听着窗外的风声,我想着故乡辽阔透明的天空,想着长江边上那一望无际的银色芦花,想着从芦苇丛中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的野鸭和大雁,想着由翠绿逐渐变成金黄色的田野……唉,可怜的都市人,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只能用可怜的回忆来想象奇妙的自然秋色了。

小时候,背过古人吟咏秋天的诗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些诗句使我对自然的秋色心驰神往。想起来,古人虽然住不进现代都市的深院高楼,享受不到很多时髦便捷的现代设施,但他们常常被奇妙的大自然陶醉,他们的心境常常和自然融为一体……世俗的喧嚣和烦恼可以在青山绿水中烟消云散。这样的境界,对久居都市的现代人来说,大概只能是梦境了。

年轻时代,我的生命也曾和大自然融成一体。在故乡崇明岛“插队落户”多年,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晒黑了皮肤,磨硬了筋骨,闻惯了泥土的气味。从外表上看,我曾经和土生土长的乡亲们没有了区别,然而骨子里的习性难改。当我一个人坐在江边的长堤上,面对着浩瀚的长江,面对着银波荡漾的芦苇的海洋,倾听着空中发出凄厉呼叫的雁群,我总是灵魂出窍,神思飞扬。我曾经想,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有知觉的,其中包括一滴水、一株芦苇、一只大雁。我躺在涛声不绝的江边,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变成一滴水,在江海中自由自在地奔腾;变成一株芦苇,摇动着银色的头颅,在秋风中无拘无束地舞蹈;变成一只大雁,拍动翅膀,高飞在云天,去寻找遥远的目标……我曾经把这些幻想写进我的诗文里。这是对青春的讴歌,是对人生的憧憬,是对生命和自然天真直率的诘问。如今,再回头聆听年轻时的心声,我依旧怦然心动。当年的涛声、雁鸣、飞扬的芦花、掺杂着青草和野艾菊清香的潮湿的海风、荡漾着蟋蟀和纺织娘鸣唱的清凉的月光……仿佛仍在我的周围飘动鸣响。故乡啊,在你的身边,这一切都还美妙一如当年么?

然而一切都很遥远了。此刻,窗外流动的是都市的秋风,没有大自然清新辽远的气息。今年夏天回故乡时,我从长江边采了几枝未开放的芦花,回来插在无水的盆中。它们居然都一一开出了银色的花朵,使我欣喜不已。这些芦花,把故乡的秋色送到了我的面前。这些芦花,也使我联想到自己鬓边频生的白发。这是人生进入秋季的象征,谁也无法阻挡这种进程。就像无法阻挡秋天替代夏天、春天替代冬天一样。不过我想,人的心灵和精神的四季,大概是可以由自己来调节的。当生存的空间和生理的年龄像无情的网向你罩来时,你的心灵却可以脱颖而出,飞向你想抵达的任何境界。只要你有这样的兴致,有这样的愿望,有这样的勇气。

是的,此刻,聆听着秋声,凝视着芦花,我在问自己:你,还会不会变成一只大雁,在自由的天空中飞翔呢?

《自新大陆》

还是住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的时候,一次,一位来自远方的好朋友走进了我的屋子。友人正值壮年,地位已经引人瞩目:文学教授,某大学刚刚上任的校长。在当地,他是有名的“强人”,说一不二,想要干的事情,非干成功不可。他斜靠在我的床头上,头倚着叠得高高的被子,闭上了眼睛。我的录音机里,正在放着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深沉辽阔的音乐缓缓地流动着,回响在我的木结构的小屋子里。我和他都在音乐中陷入了沉思……

一颗大而晶莹的泪珠,从他微阖的眼睛里滚出来,停留在面颊上,久久地闪烁着晶莹的光芒。音乐消失以后,他才睁开眼睛,脱下眼镜,擦去了面颊上的那颗泪珠。

“没有办法,听到《自新大陆》,我就忍不住会流出眼泪来。”他从床上欠起身,不好意思地朝我一笑,又说:“在学校里的时候,很多人因此而觉得不可思议,说我是怪人。你呢,你以为我这样怪不怪?”

我摇着头回答他:“不,一点不奇怪。我也常常会在音乐中流下泪来。音乐使我感动,使我兴奋,使我想起很多往事。有欢乐的,有伤感的,也有痛苦的。”音乐既没有要求也没有强迫,音乐只是鸣响,以此安慰人们的心绪。然而在相同的音乐中,不同的人却会产生不同的联想。我不知道在《自新大陆》的旋律中,他想起了什么?

“这些年,我其实一直走在一条坎坷曲折的路上。每朝前走一步,都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要摸索,要拼搏,要搏斗。成功的喜悦总是非常短暂,成功前那种使人疲倦又振奋的拼搏,才是漫长的。在成功之后,这种拼搏马上又会接踵而来。”他看着我,慢吞吞地说着。那些抽象的、带有哲理的语言中,蕴含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拥有深刻体验的经历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他的目光,又落到我那台关着的录音机上。凝视良久,他又开口了:“《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按理说是一段欢乐深沉的抒情。当美妙的新大陆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时,谁能不欣喜呢!可是当我听到这些旋律的时候,却总是会想起我所经历过的那些曲折,那些痛苦,那些咬紧了牙关的搏斗。发现并且登上新大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作出多大的牺牲。这,大概只有那些登上了新大陆的勇者才能够回答。”

我轻轻地按动录音机上的键钮,《自新大陆》的旋律又在我的小屋里奇妙地回响起来。我的朋友又像开始那样,斜靠在床上,头倚被褥,微阖双目,沉浸在音乐和遐想中……

哦,新大陆,那从满目荒凉的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亲切的绿洲,那从无边无际的大洋中突然涌起的美丽的陆地,你,是不是也曾经在我的旅途上出现过呢?我和朋友一起,陶醉在《自新大陆》的旋律中。也许是因为听了朋友刚才的那段感慨,今天,这熟悉的旋律似乎有了新的含义。它引导着我,去憧憬一些以前从未憧憬过的景象,也引导我去回忆一些早已忘却了的往事……

音乐变成了清凉浑黄的江水,惬意地抚摸着我疲惫的躯体。我轻松地向水天浩淼的远方游去,绿色的陆地在我的身后缩小……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我在长江入海口的一次游泳。那时我还是一个下乡不久的学生,艰苦的劳动和生活开始给我上人生的第一课。然而,我的脑子里那些天真的幻想还没有消失。我常常一边在田野里流汗,一边想入非非,幻想着幸运之神会突然降临。那是盛夏的一天,我和一群青年农民到江边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儿。我们在烤人的烈日下挑土,又热又累,几乎喘不过气来。中午,吃完自带的冷饭,大家一起坐在高高的江堤上休息。有人提议下水洗澡,凉快一下。我喜欢游泳,下乡后常常下江河玩水,这个建议正合我意。然而除了我,谁也不准备游泳,他们只是脱光了衣服在堤脚下洗澡。听说我准备游出去,有人劝说:“这里的水流急得很,还是小心些好!”我哪里管那么多,猛划几下水,就游离了堤岸。

清凉浑黄的江水,温柔地裹着我,托着我,推着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就游得很远了。回过头来时,堤岸已经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堤上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人,他们正在朝我挥手。于是,我游得更起劲了。我要在他们面前露一手:大城市里的学生,不一定比你们差!我感到自己游得又轻松又潇洒,心里得意得很,忍不住又回过头来,用力向堤岸上的人们挥了挥手。然而,在第二次回头的时候,我发现堤岸已经成了窄窄的一条线,而堤岸上的人,小得就像黑色的蚂蚁了。该往回游了。

我刚刚掉转头来,就感到无声的江水铺天盖地地向我涌来……我拼命地游着,身体却并不向前。一阵巨大的惊恐顿时把我包裹起来:这是逆水!要返回堤岸,必须逆水游这么长一段路!小时候我曾在黄浦江里尝过逆水游泳的滋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非但没有朝前,还后退了老长一段。我非常清楚,自己正处在一种极度危险的境地。如果不拼命游回去,就可能被潮水无情地卷走。在这里,呼救也没有用。四望皆水,渺茫的水面上,连一片帆影也找不到。没有任何人会听见我的喊声。

游回去!游回去!不能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我咬紧牙关,发疯似的迎着逆水游起来。为了减少水的阻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拼命潜游一阵,等憋不过气来时,钻出水面吸一口气,再扎入水中奋力游。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腱、每一根神经都紧张地运动着。我的手臂和腿脚狠狠地划着水,蹬着水。我发现,我能够在强大的逆流中慢慢地往回游了!

此刻,我经历着有生以来最危险、最紧张的一场搏斗,一场孤独无援的搏斗。搏斗的双方,力量对比是那么悬殊,一个是能够摧毁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洪水,一个却只是一棵草、一片落叶、一只失群的孤雁。生和死,前者离我是那么遥远,而后者,却正在迎面而来,迎面而来……

尽管游得异常费劲,但远处的陆地在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大起来……

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堤岸上的人群了,他们仍然三三两两地坐着。和我一起下水的一伙人早已爬上堤坡,赤膊躺在阳光下。他们都在远远地观察着我,观察着一个正在和死神拼命的落水者。然而他们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他们以为我正在轻松地戏水……

水流似乎越来越急,我的手臂和腿脚却越来越无力。我不敢再潜入水中了,我唯恐在水底一下子被冲出去。实在无力向前游了,我就使劲地划水,但身体却只能在原地起伏。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手和脚只是机械地运动着,似乎不再属于自己。湍急强大的流水,依然沉着地、不动声色地向我涌来。它是不会疲倦,也不会生出怜悯之心的。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再向前游,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抓住一块木板、一根竹子,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一边默默地喊,一边用仅存的力量拼命地游。也许,陷入绝境的人,如果不绝望,就可以在短短的瞬间,滋生出不可思议的勇气和力量。我得到了这个瞬间!我当时不明白,以后也一直无法明白——我怎么能游出最后那一百米?!当我的脚突然接触到坚实的沙土,摇摇晃晃地在水中站起来时,我的眼睛里涌满了又热又酸的泪水。堤岸上的人们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喊:“水性蛮出色的嘛,游了这么多辰光。”

我躺在柔软不平的沙滩上,激动地闭上了眼睛。对于我来说,这黑乎乎的沙滩真是一片新大陆,是它使我甩脱了死神!为了踏上它,我经历了真正的生死考验。我的新大陆呵,我该怎样来报答你呢?我睁开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头顶上飘忽不定的白云,耳畔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听不见潮水的呼啸,听不见人声的喧闹,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的灵魂仿佛飞出了躯壳,融化渗透在这一片粗犷而又温柔的沙滩中……我的路,就将从这片沙滩开始。在我的前方一定还会有崭新的美丽的大陆,然而她绝不可能突然从天边飞来。我要去找寻,去追求,用我的所有心血,用我的整个生命!

《自新大陆》的旋律消失在我的小黑屋里,我的朋友也走了。他沉着有力的脚步声在我的耳畔响了很久。他去寻找他的新大陆了,而我,则一如既往,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地摊开了稿笺……

注:《自新大陆》也叫《自新大陆第九交响曲》,由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在1893年创作于美国。这部交响曲通过鲜明的音乐形象和真切的情感,充分地表达了作者身处美洲“新世界”的种种感受和对遥远祖国的深切思念。

旷野的微光

图书馆宽敞的阅览大厅里,数不清的日光灯一起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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