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这是一盏最简陋、最不起眼的小油灯:一只圆形的墨水瓶、一根棉纱灯芯,便是它的全部结构;它曾经有过一个方形的玻璃灯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碎了,再也没有配起来。哦,我怎么能忘记它的光芒呢!在农村“插队”的岁月里,它的黄色的颤动的光芒,曾亲切地抚摸我,陪伴我度过了许多雨雾弥漫的夜晚……
血红色的夕阳垂落在天边。我,拖着长长的影子在田埂上蹀躞。刚到崇明岛的时候,我天天在田野里干活,一天下来,浑身仿佛散了架。回到我的小草屋里,一个人木然颓坐,筋酸骨痛,心灰意懒,只有那盏小油灯忽闪忽闪地跳跃着,像一只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用一种怜悯的目光凝视我。在那昏黄幽弱的火光里,我看着自己扭曲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不由得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茕茕孑立的野草,迷茫地面对着萧瑟的旷野……
对了,在油灯下看一点书吧。然而,这是一个精神世界异常贫瘠的时代。那些千篇一律的文字,比我的粗硬的蒸玉米饭更让人难以下咽,我实在没有勇气啃它们。于是,对着那盏幽暗的小油灯,我又茫然了。油灯闪烁着,还是像一只眼睛,只是它的目光之中仿佛有嘲讽之色,它在嘲笑我的空虚和彷徨……在那闪烁的灯光里,我坐不住了:难道就这样让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在黑暗中麻木、腐朽?不!我不愿意!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那些美好的书,我怀念它们,我要找到它们!油灯尽管微弱,也可以为我照明。在浓重的黑暗中,有这样一点烛火就足够了!
美好的东西毕竟是禁灭不了的。远方的朋友为我带来了一些“劫后余生”的好书,当地一些念过书的老人,竟也为我找来一些难得的古书。最令我兴奋的是,在一所乡间中学里,我发现了一大堆被废弃的旧书!从此,在那盏小油灯下,有了无数个令人沉醉的夜晚。我把灯芯挑得长长的,灯火,毕剥毕剥地跳动着,成了一只兴奋的眼睛。它和我一起读书,一起分享那份快乐。在它的微光里,我尽情地驰骋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我的目光透过那些破旧的书页,飞出草屋,看得无比遥远。世界,真大啊……
小油灯闪烁着。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看见了李白,我看见他正驾着一叶小舟,在烟波浩淼的扬子江上留下豪放的歌声……我仿佛看见了苏东坡,他仰对一轮皓月,呼喊着天上的神仙,思念着地上的朋友……我还看见了泰戈尔,他把我引进一个神秘而又美妙的世界,那里的星星、月亮、海洋、森林,都流溢着奇异的光彩,使我流连忘返……我也看见了普希金,他坐着一辆雪橇,在苍茫灰暗的雪地上,划出一行发光的诗句:心儿呵,永远憧憬着未来!……还有雪莱,我常常能听到他热情而又庄严的声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油灯闪烁着。在那幽暗的微光里,我仿佛跟着雨果来到十九世纪的法国,目睹了那一幕幕浸透着血泪的人间惨剧……我仿佛跟着狄更斯渡过英吉利海峡,见到许多机智可爱的小人物……我看见罗曼·罗兰笔下那个愤世嫉俗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正坐在一架古老的钢琴前,弹奏着一支深沉优美的奏鸣曲;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在一片惊涛骇浪之中,咬紧了牙关搏斗着……我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叹息,为牛虻和保尔的坚韧激动……我和林道静探讨着人生的出路,向车尔尼雪夫斯基请教美学问题……
哦,我的小油灯,这闪烁在旷野里的微光,是它把我带回到那被阻隔了的广阔多彩的世界。是它为我照明,让我看见了许多人类智慧和文化的结晶,看见了许多璀璨瑰丽的美好事物。我像一股柔弱细小的山溪,在那奇妙的微光之中,缓缓地流出闭塞的峡谷,汇集起许多晶莹的泉水和露珠,逐渐丰满起来,充实起来……
我的生活和情绪发生了变化。在田野里干那些繁重的农活,流着汗,淋着雨,顶着寒风,确实很辛苦,然而一想起那盏小油灯,想起它温暖柔和的光芒,我的心头便会感到一阵欢悦,觉得自己寂寥的生活有了一些慰藉,有了一种寄托。可是,我也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担心,担心这一点弱小的豆火会突然被黑暗吞噬。有时,屋外风雨交加,窗户门板被打得劈啪作响,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把一无遮掩的灯火吹得左右摇晃,然而它依然亮着,把黄澄澄的光芒投到我的书页上。有一次,它也确乎经历了一场危险。说来可笑,邻宅的一只肥头肥脑的大黑猫,竟觊觎起我的小油灯来。一天晚上,它窜进我的小屋,跳上桌子,对着那盏油灯观察了好一会儿,竟愚蠢地用鼻子去嗅火苗……结果,它发出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走了。油灯被撞得翻倒在地,油泼了大半,火苗却没有熄灭。第二天,我看见那只黑猫鼻子乌黑,好几根胡须都被烧断了。它远远地瞅着我的小油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我的小油灯终于没有熄灭。
哦,在黑暗之中,那一星一点的火光是多么珍贵!我不会忘记那盏幽弱的小油灯,不会忘记那闪烁在旷野里的微光。
井
——《都市童话》之一
虽然人们仍旧把我称为“井”,但我早已失去了作为一口井的效用。我已经被封顶多年,只是不合时宜地独立于热闹的市声之中,只是默默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做着古老的梦。我的水面上不会有一丝波纹,生命的声音和色彩已经远离我而去,连井壁上那些暗绿色的苔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剥落,无声地飘进水里,融化在我暗无天日的幽寂中……
如果问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井为何物?井是用来做什么的?从前的人为什么要在城市里挖井?孩子们也许会对你大睁着迷茫的眼睛,回答不出一个字来。在他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高出地面的水泥疙瘩,他们可以在我的头顶上打牌、蹦跳,可以把我当成他们游戏中的一个旧时代的碉堡。可他们不会想到,在我的心里,也曾涌动过温暖的流水,也曾渴望看见他们的笑脸,渴望听见他们的呼喊和吵闹。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倘使心里曾经有过灿烂的光明,如果被黑暗笼罩得太久,这光明也会逐渐消失。唉,我大概是真的没有什么用处了,过时了,应该被人遗忘、遗弃了……
记不清我已经有多少日子没有看见过天光了。从前,人们爱在井栏边探出他们的头,把他们的脸映到我的脸上,我曾经看到过无数不同的脸庞,看到过这些脸庞上许多不同的表情。人们把我当成真实清纯的镜子,来照他们世俗的脸。他们在我的清澈中欣赏自己的表情,看自己的嘴脸。老人的沧桑,姑娘的羞涩,小伙子的热烈,孩子们的天真和惊喜,都一清二楚地映照在我的水面上。这些表情的背景,都是深远的天空。这天空时而晴朗,时而阴晦,然而不管是蓝色还是灰色,都是辽阔明亮的背景,尽管我只能看见其中小小的一块。我听见过人们的笑声和哭声,那些遭遇不幸的女人曾把她们的泪珠滴落在我的水面,发出轻幽的回声。我最喜欢听孩子们对着我放开嗓门喊叫,听他们稚嫩的声音在我的面前悠悠荡漾……当然,最使我兴奋的,是那只被一根绳索系着的木桶,飘飘荡荡地从天上悠然落下,在我的胸中激起轰然的回声,水花溅湿了砖砌的井壁,青绿的苔草在水的喧哗中微笑着目送水桶升向天空。这升向天空的清水,将把我的激情和梦想都泼洒在大地上……这一切都已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此刻,我的周围唯有沉寂和黑暗。
在刺耳的喧嚣里,沉静是一种幸福;然而,在长久的沉寂中,有时也会向往生命的声息。这些日子,总有一些声音袭扰着我。我不知道,从地面上传来的是什么声音?这声音由远而近,由幽弱而浊重,一阵又一阵地震荡着我,使我死寂的水面上漾起细微的涟漪……也许,属于我的那一份宁静将不复存在?
我无法向世人讲述我此刻的不安和紧张。和这声音一起到来的,将是什么?我忐忑地等候着,我的目光茫然而又焦灼地注视着头顶上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一道亮光闪电一般从我的头顶射入……啊,光明,久违的光明啊,你为什么如此刺眼?在你的闪耀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晕眩。从天空纷纷落下的,是泥土和石块,如同一张灰蒙蒙的网,呼啸着向我罩来,几乎使我窒息。过了很久,我才喘过气,渐渐地看清了头顶出现的景象——六七张陌生的面孔,在井口探头探脑地往下看。我不明白,比起先前的人们,这些面孔为什么如此肥硕臃肿?这些面孔上的眼睛为什么如此咄咄逼人?面孔上的嘴巴们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他们在说话:
“哦,是一口井!”
“嘿,还有水呐!”
“是什么陈年老井,老古董,大概早发臭了吧?”
“谁晓得呢?不过里面的水好像还清得很……”
“清得很?你敢喝?”
“算啦,别说废话!”
“怎么办呢?”
“那还用问,填掉拉倒!”
嘴巴、眼睛、脑袋们一下子消失了,井口露出了天空。这天空是陌生的,天空中看不见太阳和云彩,只有一幢幢我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示威似的在空中晃动。
又是一声巨响在我的头顶轰然而起,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天旋地动,古老的井壁发出可怕的开裂声,砖石在我的面前崩塌,泥土和巨石从天而降,钢铁的机械和高楼大厦们纷纷向我倒下来,压过来……
在机械和砖石的喧嚣声中,谁也听不见我最后的呻吟。人们将忘记我,忘记在楼群的谷地中,曾经有过一口小小的古老的水井。不过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激情,我的幻想,我的追寻和向往,在毁灭的同时,又获得了新生,它们将沿着砖石的缝隙,无声地流向四面八方……
合欢树
我常常思念着一棵合欢树,思念它青翠蓊郁的树冠,它光滑挺拔的树干,思念它羽状互生的绿叶,它粉红轻柔的花絮,还有它真挚动人、含着泪水的歌……
刚“下乡插队”时,正是那株秀美的合欢树,摇曳着郁郁葱葱的枝叶,把我迎向了生活。那时我还不到20岁,崇明岛便把我纳入她的怀抱之中了。我落户在一个四面环水的村庄里,我住的一间小草屋坐落在村头的小河边,一株合欢树,静静地伫立在小屋旁。四望皆绿,满目清新,整日都能听到婉转的鸟鸣和流水的歌唱,环境十分清幽。然而,生活并非全都这般诗情画意,一参加劳动,我便尝到了艰辛。那是一些艰苦而又原始的体力劳动,要靠力气,靠耐心,靠毅力。好在农民都是淳朴而善良的。他们帮助我,指点我,并且常常悄悄地分担我的农活。和他们在一起,我的心里很踏实。收工以后,农民都有忙不完的活儿,男人要挑水、担柴、种自留地;女人要织布、做饭、喂猪、奶孩子;连孩子也有事情,他们挎个竹篮,到处转着割羊草……很少有人光顾我的小屋。拖着满身汗污、疲惫不堪的身子,面对一屋子柴草和简陋的桌椅,我感到孤独而寂寞。生活中,还有什么比孤寂更难耐的呢?我走出小屋,看见了门外的那棵合欢树。在徐徐的晚风里,它摇动着绿色的树冠,仿佛在向我点头。树呵,树呵,你,能不能成为我的朋友呢?细细打量着这棵树,我第一次发现,它竟然那么美丽。
是的,这是一棵美丽的树。它的主干挺直光滑,不过大碗口那么粗;树冠却又大又密,像一把翠绿的巨伞,覆盖着小河边的一方土地。最使我欣喜的是它的叶瓣,像一片片绿茵茵的羽毛,紧紧地排列着,整齐、均匀,双面对称地插在树枝上。一簇枝叶,便是一对羽毛丰满的翅膀,清风吹过,那一对对绿色的翅膀便微微地颤动着,好像要飞起来。我走到合欢树下,倚着它光滑的树干坐下来。沙沙、沙沙……头上的树叶在风中响着,仿佛有个人正压低嗓门,亲切而又深情地和我说话,轻轻的,缓缓的……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风吹树叶的响声。真的,这声音真像是有人在和我说话,说得那么委婉,那么动听,似乎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为我唱歌。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我有了一个朋友,有了一个美丽、温柔、懂我心思的朋友了!合欢树在清风里轻轻地絮语,好像在说:是的,是的……
那棵合欢树,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爱上了它。随着日子的流逝,爱得越来越深。每天,我都要来到合欢树下,在那里躺着看一会儿书,闭上眼睛乘一会儿凉,哪怕靠着它站上短短的片刻,心里也是快活的。合欢树,它总是那么热情,那么无私,或是投给我一片清凉的绿荫,或是送给我一阵醉人的芳馨。在田野里干活,远远地望它一眼,我也会感到一阵惬意,手中那些原始的劳作,似乎也有了诗意……我喜欢看它,百看而不厌,春天、夏天、秋天,它都有着不同的姿态。春天,它是朴素的,树冠上,罩一层淡淡的翠绿。夏天,它换上了艳丽的盛装,浓密的枝叶绿得发蓝,绿得发亮。花,就在这时节开放。那是一些形似蒲公英的绒花,只是要比蒲公英迷人得多,像一个个粉红色的绒球,密密麻麻挂了一树。这花开得时间长,一边开,一边谢,在那一段时间里,空中总是飘着一片片花絮,轻柔红艳,随风飞舞,飘在地上,撒在河面,也常常飞到我的小屋中,就像天上飘来一阵阵奇异的红雪花,送给我一片温柔。秋天,它又把盛装悄悄脱下来,日渐稀疏的枝叶间,却绽露出一串串荚状的果实。冬天,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不过我总觉得,在它那赤裸的躯体内,又孕育着一个绿色的梦……
当年栽下这棵合欢树的老人告诉我,它的年龄和我相仿,也是青春时期,正在一天天往上蹿。我有点羡慕它,它生长在那么幽静的一条小河边,拥有那么肥沃的一片土地。那些横扫一切的政治风暴,对它没有任何影响。因此,它不仅生活得愉快,还向一个客居在它身边的孤独的年轻人伸出了友爱的手……
然而,我想错了,合欢树也在劫难逃!冬天,天空飘着冰冷的雪,大地上,却升腾起一股使人发昏的热浪。河道如网的水乡,竟也时兴开河了。我门前的那条河弯弯曲曲,不够“标准”,要开一条笔直的河道取而代之。于是,几个规划者在地图上轻轻巧巧地画上一道红杠杠,成千上万的农民便赤着脚,操着铁锨和扁担,到开河工地上来流汗、拼命了。河道所过之处,逢林砍伐,遇宅拆迁,势不可挡。在轰轰烈烈的口号声中,我听见了愤怒的抱怨,也听见了低声的饮泣。我呢,我担心那棵合欢树——新开的河道,要经过我的小草屋。屋子拆了可以重建,合欢树,却有刀光之灾了!还好,测定方位时,河道远远地从我的小屋边擦过去。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回了一趟上海。临走,我照例来到合欢树下,在凛冽的北风中,合欢树默默地挺立着。它的光秃秃的枝丫上,已经萌生出了细小的、闪着水灵灵光泽的幼芽。哦,它正伸出它那绿色的小手,准备迎接春天了。
几天后,回崇明岛时,还没走近我的小草屋,我就发现,河边的树影不见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小河边,只见一地的残枝败叶!我的合欢树被人砍伐了,只剩下一个一个树桩,触目惊心地留在地面上。人们告诉我,开河需要扁担,村里所有可以做扁担的树木,全都放倒了。我伸手抚摸合欢树的断桩,树桩的断面湿漉漉的,正渗出一滴滴乳白色的浆液。哦,这分明是它在流泪,在流血啊!
我想起了达尔文的一句话:如果树木有大脑,它的大脑应当在树根中。我的合欢树呵,你失去了蓊郁的树冠,失去了挺直的树干,失去了羽毛般的绿叶,可是,你的根还在,你的大脑还在。它在泥土里,该会思考些什么呢?
合欢树被锯成了扁担。我分到了一根,带着到开河工地去挑泥。工地上,万头攒动,到处是扁担,到处是铁锨,到处是冻得发紫的赤脚,到处是冒着汗气的身体。人们跌着、跑着、踉跄着、大声呼叫着,慢慢地在水乡的胸脯上划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扁担成天贴着我的肩膀,直压得肩上脱了皮,流出血来。说也奇怪,这根扁担似乎有些特别,它在我的肩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一压上分量,这声音便响个不停。这是不是我的合欢树在呼叫呢?是不是合欢树在唱歌呢?在那“吱呀、吱呀”的歌声里,我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想着。渐渐地,我似乎听懂了合欢树的语言,理解了它的歌声……
“吱呀、吱呀”……合欢树在我的肩头凄切而又悲伤地唱着。哦,它在诉说着自己的不幸,倾吐着心中的不平。它和我一样,正值青春之年,却被人无情地砍伐了、肢解了,做成了这样一根原始的扁担,让人们来挖这样一条劳民伤财的运河。它怎能不悲伤呢……
“吱呀、吱呀”……合欢树在我的肩头委婉而又深沉地唱着。哦,它是在呼唤,呼唤我们的祖先,也呼唤现代的人们。当年,大禹带着人们开河治水的时候,大概也用过这样的扁担吧?他们用它挑出了一番名垂青史的事业。四千年以后的今天,扁担仍然在大禹子孙的肩头颤悠着……倘若大禹再生,他一定会惊讶的。而我们呢,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却用着纪元前的工具,干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羞愧……
“吱呀、吱呀”……合欢树在我的肩头沉着而又清晰地唱着。它似乎又在安慰我,鼓励我:走吧,顽强地朝前走,不要自馁,不要绝望。脚下的泥泞,身边的迷雾,都不能阻碍前进的步伐。经过痛苦的跋涉,一定能走出愚昧,走出原始,挑走这个耻辱的时代!合欢树用它的歌声提醒我:你们肩头的分量,是何等沉重。
“吱呀、吱呀”……合欢树不停地唱着。在田野里,在大海上,在教室中,在我以后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我的耳边总响着它那支凄楚而又挚切、委婉而又深沉的歌。有时,在睡梦中,我也能听见我的合欢树在唱。在它那奇特的歌声里,我总是会看见,它的淌着乳白色浆液的树桩上,冒出了青青的幼芽。在温暖的春风里,幼芽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往上蹿,往上蹿,终于长成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林……
哦,那些青翠蓊郁的树冠,那些光滑挺拔的树干,那些羽状互生的枝叶,那些粉红轻柔的花絮,在我的梦境里,唱着一支充满希望的新曲……
风啊,你这弹琴的老手
如果没有风吹来,一切都是静止的。
树、草、花、湖泊、海洋,甚至沙漠……这世界上一切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在无风的时刻都成了凝固的雕塑。
是风改变了它们的形象,打破了它们的宁静,使它们变得充满了兴致勃勃的生命活力。风,果真有如此神奇的魅力?
那一年在庐山,我曾经为山顶庐琴湖的静态而惊奇不已。
那是在傍晚时分,无风,我散步去湖畔。湖畔的树林里,枝叶纹丝不动,一切都沉默着,只有几只已经归巢的鸟雀,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鸣叫。这鸣叫非但没有破坏林中的静寂,反而增添了几分幽静。穿过树林,就看到了湖。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静极了的湖。碧绿的湖面平滑得如同一面巨大的明镜,镜面上没有一丝半点的裂纹和灰尘,这样的静态,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湖畔的树木,远方的山影,还有七彩缤纷的晚霞,一无遗漏,全部都倒映在这面镜子中。这是一幅静谧辉煌、略带几分凄凉的画,那种静止的瑰丽和缤纷竟使人感觉到一种虚幻,使人禁不住发问:这是真的吗?大自然是这样的吗?我突然想,要是有一点风,那有多好,眼前的风景也许会活泼美妙得多。
就在我为风景的过于静谧感慨和遗憾的时候,突然地,就刮起风来。不知道这风来自何方,开始只是感觉头顶的树叶打破了沉默,发出一片簌簌的声响。接着,就看见原先像镜子一般的水面微微起了波动。细而长的波纹从湖边轻轻地向湖心荡开,优雅得就像丝绸上飘动的褶皱。波纹不慌不忙地荡漾着,湖面上那幅静谧辉煌的画随之消失,变成了一幅印象派的水彩画,无数亮光和色彩搅和在一起,显得神奇莫测……
风渐渐大起来,湖畔的树木花草开始摇动起来。枝叶的摩擦声也渐渐响起来,一直响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它们的呼啸和喧哗。实在无法想象,几秒钟前还是那么文质彬彬、悄无声息的绿色朋友们,一下子竟都变得这样惊惶不安,变得这样烦躁。
再看湖面,波纹已经失去了先前的优雅,变成了汹涌的波浪。波浪毫无规则地在湖中翻涌起伏,就像有无数被煎煮的鱼儿,正在水下拼命地挣扎游窜…
新域名 https://wap.sunsilu.com xs小说 silu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