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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酿?韶光 《自新大陆》

作者: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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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在严寒之中的小花儿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美,常常是在艰难和搏斗中形成的。

是的,严寒为世界带来了灾难,却也造就了美。假如你看到被雪花覆盖的洁净辽阔的田野,看到北方人用巨大的冰块镂刻出的千姿万态的冰雕冰灯,你一定会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而冰霜花,似乎是把严寒所创造的美全部凝集在自己那沉静而又精致的形象之中了。面对着它们,你也许不会再诅咒寒冷。看着窗上的冰霜花,我曾经想起南国的那些花,那些在炎阳和热风中优雅而又坦然地绽放的奇葩:凤凰花、茉莉花、白兰花、美人蕉、米兰……以及许多我从未曾有机会见识的南国花卉。在难耐的酷暑中,它们微笑着,轻轻地吐出清幽的馨香。我想,它们,和这里的冰霜花似乎有着共同的性格,一个在严寒中形成,一个在高温下吐苞,都曾经历了艰难、痛苦和搏斗,却一样美丽,一样令人赏心悦目。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我们的周围,总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在默默地生长着,不管世界对它们多么严酷。也许,正是因为形成在严酷之中,这些美,才不平庸,不俗气,才会有非同一般的魅力。

你看,我扯得远了。还是回到我向你描绘的冰霜花上来吧。

然而遗憾得很,暖洋洋的阳光已经流进了我的屋子。窗上的冰霜花,早已融化了,像一行行泪水,在玻璃上无声无息地流淌,仿佛是因为失去了它们的美而悲哀地哭泣着。不错,冰霜花,毕竟不是真正的花,看着玻璃窗上那一片朦胧的水雾,我的心中不禁有几分怅然。不过,明天清晨,冰霜花一定又会悄悄地开放在我的窗上,向我展现全新的容颜。

日晷之影

影子在日光下移动,

轨迹如此飘忽。

是日光移动了影子,

还是影子移动了日光?

——题记

我梦见自己须髯皆白,像一个满腹经纶的哲人,开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走得很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轻轻地喘息,我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发出悠长的回声。

时间啊,你正在前方急匆匆地走,为什么,我永远也无法追上你?

时间是不是一种物质?说它不是,可天地间哪一件事物与它无关?说它是,它无形无色无声,谁能描绘它的形状?

说它短促,它只是电光闪烁般的一个瞬间。然而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它更长久呢?它无穷无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也可以一直往下延续,天地间永远没有它的尽头。

说时间如流水,不错。水在大地上奔流,没有人能阻挡它奔腾向前。然而水流有干涸的时候,时间却永不停止它的前行。说时间如电光,不错。电光一闪,正是时间的一个脚步。电光闪过之后,世界便又恢复了沉寂和黑暗。那么,时间究竟是闪烁的电光,还是沉寂和黑暗?

我们为时间设定了很多标签,秒、分、小时、天、旬、月、年、世纪……对于人类来说,每一个标签都有特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对于某些人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比如某个人诞生,某一场战争爆发,某一个时代开始……然而对于时间来说,这些标签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天、一月、一年、一世纪,在世间的长河中都只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一个瞬间。

再伟大的人物,在时间面前,都会显得渺小无能。叱咤风云的时候,时间是白金,是钻石,灿烂耀眼,光芒四射。然而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根据爱因斯坦的假设,如果能以光的速度奔跑,我就能走进遥远的历史,能走进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于是,我便也能以现代人的观念,改写那些已经写进人类史册的故事,为那些黑暗的年代点燃几盏光明的灯火,为那些狂热的岁月泼一点清醒的凉水。我也能想办法改变那些曾经被扭曲被冤屈的历史人物的命运,取消很多人类的悲剧。我可以阻止屈原投江,解救布鲁诺出狱,我可以使射向普希金的子弹改变方向,也能使希特勒这个罪恶的名字没有机会出现在世界上……

然而,我也不得不自问:如果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祖先们的命运,那么,这天地之间还会不会有我此刻所处的世界,还会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以光速奔跑。我的同类,我的同时代人,我的后代,大概都不可能这样奔跑。所以,我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且,我并不想做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好汉。爱因斯坦也一样,他再聪明伟大,也无法改变已经过去的历史。即使他能以光速奔跑。

在乡下“插队”时,有一次干活之后休息,我一个人躺在一棵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视野中的一条小小的青虫吸引了。它正沿着一根细而软的树枝,奇怪地扭动着身体,用极慢的速度往上爬。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身体变得晶莹透明。可以想象,对它来说,进行这样的攀登是何等艰难劳累。小青虫费了很多时间,攀登到了树枝的顶端,再也无路可走。这时,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了一下,小青虫被晃落在地。这可怜的小虫子,费了这么多时间和气力,却因为瞬间的微风而功亏一篑。我想,我如果是这条小青虫,此刻将会被懊丧淹没。然而,小青虫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爬动起来。我想,它大概会吸取教训,再也不会上树了。我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条小青虫竟然又爬到了原来的那根细树枝上。它还是那样吃力地扭动着身体,慢慢地向上爬……小青虫使我吃惊,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如此顽强地爬动?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固执地追寻那条走过的路?它爬到树枝上要干什么?然而,小虫子的执着却震撼了我。这究竟是愚昧还是智慧?

这固执坚韧的小青虫使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死后被打入地狱,并被罚苦役:推石上山。西西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只在山顶瞬间停留,就又从原路滚落下山。西西弗必须追随巨石下山,重新一步一步地将它推上山顶。然后巨石复又滚落,西西弗又得开始为之拼命……这种无效无望的艰苦劳作往复不断,永无穷尽。责令西西弗推石的诸神以为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无法抗拒诸神的惩罚,然而推石上山这样一件艰苦而枯燥的工作,却没有摧垮他的意志。推石上山使他痛苦,也使他因忙碌辛劳而强健。有人认为,西西弗的形象,正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简洁生动的象征。地球上的大多数人,其实就是这样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大致相同的生活。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难道就是一个地狱?当然不是。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快乐而且幸福的,他的命运属于自己,他推石上山是他的事情。他为了把巨石推上山顶所进行的搏斗,本身就足以使他的心灵感到充实。

西西弗多像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将时光和精力全部耗费在无穷的往返中,耗费在意义含混的劳役里,这难道就是人生的缩影?

我当然不愿意成为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也不希望成为永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可是,我常常身不由己。

人是多么奇怪,阴霾弥漫的时候盼望云开日出,盼望阳光普照大地;晴朗的日子里却常常渴望天空飘来云彩遮住太阳。黑暗笼罩天地的时候,光明是何等珍贵,一颗星星,一堆篝火,一点豆火,都会是生命的激素,是饥渴时的面包和清泉,是死寂中美妙无比的歌声,是希望和信心。如果这个世界消失了黑夜,那又会怎么样呢?那时,光明会成为诅咒的对象,诗人们会对着太阳大喊:你滚吧,还我们黑夜,还我们星星和月亮!我们的祖先早已对此深有体验,后羿射日的故事,大概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造物主给人类一双眼睛,我们用它们看自然,看人生,用它们观察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们也用它们表达情感,用它们笑,用它们哭——多么奇妙,我们的眼睛会流出晶莹的液体。

婴儿刚从母体中诞生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哇哇啼哭。他们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放开喉咙,无拘无束,大声地哭,泪水在他们红嫩的小脸上滚动,嘹亮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哭,是他们给这个迎接他们到来的世界的唯一回报。

婴儿为什么哭?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受了惊吓,是因为充满空气的世界远比母亲的子宫寒冷,还是因为剪断了连接母体的脐带而疼痛?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他们此时的哭声,没有任何悲伤的成分。诗人写诗,把婴儿的啼哭比为生命的宣言,比为人间最欢乐纯真的歌唱,这大概不能说错。而当婴儿长成孩童,长成大人后,有谁能记得自己刚钻出娘胎时的哭声,有谁能说清自己当时怎样哭,为什么而哭?诗人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无助无知的婴儿,哭只是他们的本能。我们每个人当初都曾经为这样的本能而大声地、毫不害羞地哭过。没有这样的经历,大概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当我们认识了世事,积累了感情,具有了爱憎;当我们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哭,就成了问题。哭,不再可能是无意识的表情了,眼泪,和悲哀、忧伤、愤怒、欢乐联系在一起。有说“姑娘的眼泪是金豆子”,也有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流眼泪,成了生命中的严重事件。

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严重事件。我想,当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的“严重事件”,当我的眼睛失去了流泪的功能,我的生命大概也就走到了尽头。

心灵为什么博大?因为心灵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数细微的情节,它们积累、沉淀,像种子在灵魂深处萌芽、生根、长叶,最终开出花朵。把心灵比成田地,心田犹如宽广的原野,情感和思索的种子在这原野里生生灭灭,青黄相接,花开不败。我们视野中的一切,我们思想中的一切,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辽阔无边的原野中跋涉驰骋。

生命纵然能生出飞舞的翅膀,却无法飞越命运的屏障,无法飞越死亡。我们只是回旋在局限的时空里,只是徘徊在曲折的小路上。对于个人,小路很短,尽头随时会出现。对于人类,这曲折的小路却永无穷尽。

活着,就往前走吧。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我渴望知道,于是便加快脚步。在天地之间活相同的时间,走的路却可能完全不同。有人走得很远,看见很多美妙的景色;有人却只是幽囚于斗室,至死也不明白世界有多么辽远阔大。

我常常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脚印,却无法发现自己走过的路在哪里。无数交错纵横的脚印早已覆盖了我的足迹。

仰望天空,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枯燥和厌倦。飞鸟划过,把自由的向往书写在天上;白云飘过,把悠闲的姿态勾勒在天上。乌云翻滚时,瞬息万变的天空浓缩了宇宙和人世的历史,瞬间的幻灭,演示出千万年的动荡曲折。

最神奇的,当然是繁星闪烁的天空。辽阔、深邃、神秘、无垠……这些字眼,都是为夜空而设置的。人间的神话,大多起源于这可望及而不可穷尽的星空。仰望夜空时,我常常胡思乱想,中国的传说和外国的神话在星光浮动的天上融为一体。

嫦娥为了追求长生而投奔月宫,神女达佛涅为了摆脱宙斯的追求而变成一棵月桂树,嫦娥在月宫里散步时走到了达佛涅的月桂树下……两个同样寂寞的女神,她们会说些什么?

周穆王的八骏马展开翅膀腾云驾雾,迎面而来的,是赫利俄斯驾驭着那四匹喷火快马曳引的太阳车,中国的宝驹和希腊的神马在空中擦肩而过,马蹄和车轮的轰鸣惊天动地……

射日的后羿和太阳神阿波罗在空中相遇,是弓剑相见,还是握手言欢?

有风的时候,我想起风神玻瑙阿斯,他拍动肩头的翅膀,正在天上呼风唤雨,呼啸的大风中,沙飞石走,天摇地撼。而中国传说中的风姨女神,大概也会舞动长袖来凑热闹,长袖过处,清风徐来,百鸟在风中飞散,落花在风中飘舞……我由此而生出奇怪的念头:风,难道也有雌雄之分?

在寂静中,我的耳畔会出现荷马史诗中描绘过的“众神的狂笑”,应和这笑声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发出的漫天喧哗……

有时候,晴朗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夜空漆黑如墨,深不可测。于是,我想起了遥远的黑洞。

黑洞是什么?它是冥冥之中一只窥探万物的眼睛。它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会被这只眼睛无情地吸入,消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也许,我和我的同类,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我们都在经历被它吸入的过程。这个过程缓慢而无形,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然而这痛苦的过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么,那些死去的人,大概是完成了这样的痛苦。他们离开世界,消失在黑洞中。活着的人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被吸入黑洞一刹那的感觉。

发现了黑洞的霍金坐在轮椅上,他仰望星空的目光像夜空一样深不可测。

宇宙的无边无际,让我从小就想不明白,有时甚至越想越糊涂。天外有天,天外的天外的天又是什么?至于宇宙的成因,我就更加困惑。据说,在极遥远的年代,宇宙产生于一次大爆炸,这威力巨大的爆炸使宇宙在瞬间膨胀了无数亿倍。今天的宇宙,仍在这膨胀的过程中。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这样的“爆炸”和“膨胀”说提供了依据。

于是,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说话了:“假如膨胀宇宙论是正确的,宇宙就包含有足够的暗物质,它们似乎与构成恒星和行星的正常物质不同。”

“暗物质”也就是隐形物质,据说它们占了宇宙物质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在天地之间,大多数的物质,我都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包围着我,而我却一无所知。多么可怕的事情!

科学家正在很辛苦地寻找“暗物质”存在的依据。这样的探寻,大概是人世间最深奥最神秘的工作。但愿他们会成功。

而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此生大概只能观察、触摸那百分之十的有形物质。然而这就够了,这并不妨碍我的思想远走高飞。

一只不知名的小花雀飞到书房的窗台上。它那灰褐色的羽毛中,镶嵌着几缕耀眼的鲜红。这样可爱的生灵,还好没有被归入隐形的一类。花雀抬起头来,正好撞到了我凝视的目光。它瞪着我,并不因为我的窥视而退缩。那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似乎凝集了天地间的惊奇和智慧。它似乎准备发问,也似乎要告诉我远方的见闻。

我向它伸出手去,它却张开翅膀,飞得无影去踪。

为什么,它的目光使我怦然心动?

微风中的芦苇姿态优美,柔曼妩媚,向世界展示着生命的万种风情。微风啊,你是生命的化妆品,你用轻柔透明的羽纱制作出不重复的美妙时装,在每一株芦苇的身边舞蹈。你把梦和幻想抛撒在空中,青翠的芦叶和银白的芦花在你的舞蹈中,羽化成蝴蝶和鸟,展翅飞上清朗的天空。

微风轻漾时,摇曳的芦苇像沉醉在冥想中的诗人。

在一场暴风雨中,我目睹了芦苇被摧毁的过程。也是风,此时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容。温和文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和粗暴,被撕裂的绿叶在狂风中飞旋,被折断的苇秆在泥泞中颤抖……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强大的入侵者对无助弱者的蹂躏和屠杀。

暴风雨过去后,世界像以前一样平静。狂风又变成了微风,踱着悠闲的慢步徐徐而来。然而被摧毁的芦苇再也无法以优美的姿态迎接微风。微风啊,你是代表离去的暴风雨,来检阅它的威力和战果?还是出于愧疚和怜悯,来安抚受伤的生命?

芦苇无语。倒伏在地的苇秆上,伸出尚存的绿叶。微风吹动它们,它们变成了手掌,无力地摇动着,仿佛在抗议,又像在拒绝。

可怜的芦苇!它们倒在地上,在微风中舔着伤口,心里却没有报仇的念头。生而为芦苇,永不可能成为复仇者。它们只能逆来顺受地活下去,用奇迹般的再生证明生命的坚忍和顽强。

而风,来去无踪,美化着生命,也毁灭着生命。有人赞美它,也有人诅咒它。

无需从哲人的词典里选取闪光的词汇为自己壮胆。活在世上,每一个人都具备了做哲人的条件。你在生活的路上挣扎着,你在为生存而搏斗,你在爱,你在恨,你在寻求,你在追求一个目标,你在为你的存在而思索,你在为你的行动而斟酌,你就可能是一个哲人。不要说你不具备哲人的智慧和深沉,即便你木讷少言,你也可能口吐莲花。

行者,必有停留之时。在哪里停下来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停下来之前走了多少路,走到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

将生命停止在风景美妙的一点上,当然有意思。即便是停止在幽暗之处,停止在人迹罕至的场所,停止在荒凉的原野,也不必遗憾。只要生命能成为一个坐标,为世人提供一点故事,指点一段迷津,你就不愧对曾经关注过你的那些目光。

我仰望天空,我知道上苍在俯视我。我头顶的宇宙就是上帝,我无法了解和抵达的一切,都凝聚在上帝的目光中。这目光深邃博大,能包容世间万物。

我想,唯一无法被上帝探知的,是我的内心。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憧憬什么,我在期待什么?上帝,你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果你以为你已洞察一切,那么,你就错了。

是的,对于我的内心来说,我自己就是上帝。

风景

太湖黄昏

太阳疲软地枕在山脊上,再也射不出刺眼的光芒,只是无力地流出橘红的色彩,流在天上,流在湖里……

太湖凝固成静静的一幅水彩画了。湖面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平滑得不见一丝波纹,天光似乎全被深深地吸进湖底,没有亮色泛出来,这镜子是暗淡的。湖心几只舟子,是镜中的几点黑斑;水天交界处那些青紫色的山影,是一圈弯弯曲曲的镜框,这不规则的镜框艺术得天下无二,谁也无法复制它们。

天色却是极斑斓极辉煌的。那落日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片,仿佛是泼翻了的荧光颜料,五颜六色,亮晶晶地掺和在一起。也许是因为燃着许多人世间罕见的宝物,于是才吐出这许多人世间罕见的火焰——天色正逐渐幽下去。

一棵苍劲的老松,孤独地立在湖畔。已经分辨不清枝叶的色彩和层次,只有黢黑的一片剪影,一动不动地贴在水天之间,上半截在天幕,下半截在湖面。那些伸向水天的枝干分明是一些手,激动地伸出来,想要挽留什么,却又无可奈何地僵持在那里了。

太阳被黑沉沉的山影吞噬了,天色随即暗下来。太阳消失的地方一片黛紫深红,再往上去,便是深深的蓝,无边无际的蓝,星空下静海一般的蓝……

湖水失去了边界。湖山交接的地方,被一缕缕烟雾遮盖了。起伏的山峰于是都飘浮在紫红的天幕上,像一群腾空而起的骆驼,在幽暗的空中逐渐隐去……

终于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湖、山、树影,全都融化在冥冥暮色里。风不知从什么地方溜出来,缓缓地暗中踱着步。它的脚步化作了轻微的涛声和窸窸窣窣的树叶声……

星星悄悄地蹦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像一些好奇的眼睛,俯视着被夜幕笼罩的茫茫太湖。有两颗星星落在了湖里,并且飘然浮移着,恍若梦游的萤火——那是舟子上的风灯。

溺水的树

湖水不知在哪年哪月漫上来,淹没了湖畔的一小片杨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有五棵杨树,其中两棵合抱粗的老杨树,两棵大碗口粗的年轻的树,还有一棵拳头粗的小树。这像一个拥有祖孙三代人的和睦家庭。它们曾经一起擎着青翠的树冠,组合成一片葱茏蓊郁的树林,一片浓绿的云。鸟儿曾在它们的枝叶间筑巢,游人曾在它们的阴凉中憩息。坐在树下远眺湖波,平静的心儿便会像帆影一般飘向湖中……

湖水不知在哪年哪月漫上来,淹没了这个杨树之家。这五个溺水者,终于无法挣脱湖水的包围,默默地死去。我看见的是它们的尸体!

它们像生前一样站立着,只是没有了绿叶,没有了葱茏的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只剩下那些不肯倒下的骨骼。这是些倔强的骨骼,它们的形状奇特得使我惊讶——粗壮的身躯扭曲了,似乎是侧着身子,弯着腰,或者是举首仰天作呼号状。而那些枝枝杈杈也生得奇怪,像是冲冠怒发,又像是许许多多曾拼死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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