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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

作者:徐成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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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清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的人,未施粉黛,肌若凝脂,脸上还带着份未脱的稚气,那双眼睛没有浸染过岁月透亮的很。

如今自己十六岁,现下是天和一年,沈长洲登基的第二年。

宋婉清接过妙秋递来的药,一饮而尽。

妙秋看着空了的药碗和边上没有动的糖粒,疑惑着,自家姑娘平日里喝个药都要千哄万哄,还得就这糖才肯喝,现在这一大碗喝下去,怎么眉头都不带皱的。

宋婉清放下药碗,苦涩从舌根袭来。

一年!

离上一世遇到沈长洲还有一年的时间!

只要不去一年后的新春庙会,不碰见沈长洲,就不会有封后的诏书,也不用被套在那个皇后的空壳子里惶惶度日。

宋婉清眼睛半闔着。

不知怎的,自己死前沈长洲面上的慌乱和泛红的眼,在脑海里层层浮现。

莫名的情绪在心头涌动着,画像上的身影在脑海里晃过,随即这股情绪被宋婉清压下。

眼底的黯淡一闪而过,眉眼冷了几分,眸光染上丝嘲讽。

也是,着一时半会儿的,他去哪里找新的替身呢!

宋婉清抬眼,看着镜中的人,眸光一沉。

重活一世,我不要被困在高墙琉璃瓦之内,充当着别人的影子。

这一世,要离那沈长洲越远越好。

虽说已经初春了,外面的细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坐久了,还是泛起了丝寒意,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衫。

妙秋瞧见,拿了件薄披风,给宋婉清披上。

宋婉清摔伤后,王芸芝在床前守了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好不容易被人劝回去休息。

心怡见自家姑娘醒了,赶去通报,看夫人还睡着,不忍心打扰,便在屋外候着。

王芸芝醒了便赶过来了。

宋婉清看到年轻不少的娘亲急急的走过来,怔愣了一瞬。

视线在她眼下淡淡的乌青那儿停留了许久。

自己在宫里这些年,性子早就被磨得沉稳,已然不是那个将喜怒都写在脸上的小女孩了,这些年怕他们担心,向来只报喜不报忧,从不向他们吐露丝毫自己的不快。

可此时见到王芸芝,所有的沉稳端庄都被抛诸脑后,前世累积的委屈决了堤似的泛滥出来。

“娘亲!”宋婉清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带了丝哽咽。

王芸芝见她这样,心里一阵心疼,将女儿揽进怀里,哄孩子般的摸着她的头。

娘亲不喜欢熏香,衣服上熟悉的淡淡皂角香气将宋婉清包裹住。

上一世自己进宫后,就很少见家里人,父兄不能入后宫,只有逢陛下宴请群臣,才能隔着百官见上一面。

娘亲也就每年逢节日才递帖子入宫,母女俩就坐着说说话,因着皇后身份,鲜少能够像现在这般。

“阿清怎么啦!”王芸芝疑惑自家女儿这是怎么了,轻声询问。

宋婉清的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软软糯糯的,还带着点哭腔:“我就是想娘亲了!”

王芸芝哭笑不得的拍了拍她的背:“哎呀,娘亲不是在这儿好好的吗!”

“阿妹阿妹阿妹!我给你买了陈记的糖果!”宋晟彦人还没进门就喊着。

宋婉清闻声连忙抹干了脸上的泪。

宋晟彦面上带着笑,扬了扬手里的糖果,想来这几日没睡好,眼下同样泛着乌青。

好久没听有到这样的称呼了。

宋婉清永远不会忘记,前世捧着自己种出的高产水稻满是豪心壮志的同自己说着“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吃得饱饭。”的哥哥,却为了让自己在宫里有倚仗,去考取了功名,被困在了那庙堂之上。

想到那年的中秋宴,兄长那声到了嘴边的“阿妹”终还是没说出来,愣了愣,只恭恭敬敬的唤自己皇后娘娘。

看到他手里的糖果,宋婉清刚止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小时候自己生病喝药怕苦,死活不肯喝药,哥哥便买来陈记的糖果,哄着自己喝药。

后来当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多苦的药都得逼着自己喝下去,可再也没吃过陈记的糖果。

她怕自己尝到甜的,就不愿再吃苦了。

宋晟彦见她落泪,慌了神,无措的向母亲望去。

王芸芝只笑了笑。

宋婉清捏着披风,胡乱擦了擦眼泪。

脸上展起个明媚的笑来,接过哥哥手里的糖,挑了一盒,捏了颗葡萄味儿的放进嘴里,久违的甜味和浓郁的果香在嘴里炸开,满意的点了点头:“最喜欢陈记的葡萄糖了!”

宋晟彦见她这副样子,嘴角轻扬,无奈的摇了摇头。

女孩子变脸还真是比变天还快。

宋婉清嘴里吃着糖,腮帮子鼓鼓的,眼角里还挂带着朦朦的泪,盯着宋晟彦看了许久,才开口:“哥哥,天气好了我们再去放风筝吧!”

前世出去放风筝摔伤后,哥哥将过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打小就爱放风筝的哥哥,那次后,再也没有碰过风筝。

闻言宋晟彦瞳孔微缩,笑容凝在了脸上,目光停在她额角结了痂的伤上面,久久没说话。

宋婉清揪起他的衣袖,拽着轻轻摇了摇:“哥!我下次肯定不调皮乱跑,再也不爬树了!”

为了表现诚意,还举起手,束起了三根手指,语气坚定:“我保证!”

宋晟彦怔了怔,拿过宋婉清手里的糖盒,打开,随便丢了颗进嘴里,眉宇舒畅,眼里泛着柔柔的光,笑声从胸腔震出:“你啊!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说完转身往外走,顺走了这盒糖,边走还边挥了挥拿着糖盒的手。

“哥哥!”宋婉清见他要走喊了一声。

走到门口的宋晟彦脚步一顿,声音带着笑:“你养好伤先!”

宋婉清朝王芸芝眨了下眼,面上满是得逞后的开心。

近日事务繁忙,天色渐晚,宋怀山才从宫里出来,路过西大街的陈记糖铺时,让人停了轿,跑下去买了些糖果。

宋婉清爱吃。

想到女儿,宋怀山面带忧色,揉了揉紧缩的眉心。

刚到家门口,便听人说宋婉清醒了。

见宋婉清活蹦乱跳的在前厅和宋晟彦斗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宋婉清见他回来了,丢下宋晟彦,笑着跑过来:“爹,你可算回来了!”

宋怀山嘴上应着,拿着糖的手不自然的往后掩了掩。

宋婉清眼尖,他前脚刚进门,自己便瞧见手里拿着的糖果了。

糖袋子窸窸窣窣的响着,看着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宋婉清心里暗笑,

小时候,自己想要些什么,练字的时候,便在纸上暗暗写上,过不久东西就会出现在房门口。

宋婉清一直以为是碰上了什么喜欢圆人愿望的神仙。

后来有次突发奇想,想见见传说中的神通广大的神仙,就在房门口的树脚下蹲了半宿。

结果半夜的时候看到自家老爹偷偷摸摸的将一袋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门口。

仔仔细细的摆正了,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宋婉清待他走远,过去打开一看,是个小兔子的糖人。

几日前随哥哥上街,在东华门街瞧见个卖糖人的,糖浆小火熬着,香气四溢,各种动物做的活灵活现。

哥哥说最近糖吃多了,要坏牙,没给买。

宋婉清眼馋了好几日,读书写字的时候都惦记着。

提笔在宣纸上写到:东华门街的糖人很好吃!神仙大人可以去尝尝!

话说的弯弯绕绕,字却写的端正的很。

东华门街的糖人确实很好吃!

那晚宋婉清边吃便抹着眼泪。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通广大的神仙大人,有的只是不善言辞却又无所不能的父亲。

宋婉清沉默了一瞬,随即绕到宋怀山身后,抬手拿过糖果,笑嘻嘻的看着他。

宋怀山眼神闪了闪,向膳厅张望,蹩脚的转移话题:“晚膳有哪些吃食啊!”

余光扫见了边上的宋晟彦,在他身上顿了顿,随即正色道:“早上出门时,晟彦让我带的!”

下了几日的雨停了,许久没出来觅食的麻雀蹦跳着争食,在一旁看入了神的宋晟彦全然没听到他说话。

宋婉清看了看宋晟彦又看了看宋怀山,没拆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了点头。

王芸芝听了半天,忍俊不禁的从拐角走出来:“嘴硬!”

宋怀山想了半晌也没想到反驳的话,东坡肉的香气传来,便过去揽着王芸芝的胳膊,将她往膳房里推:“用膳用膳!”

远处的天际,厚厚的积云散开,原本要落山的太阳穿透了云层,照在久违了的大地上,暮色开始四合,夕阳慢慢的染红了半边天。

周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泥土香气,院子里的梨树开探出了新春的第一个花苞。

宋婉清咬着葡萄软糖,深深的吸了一口,笑着转身朝着膳厅走去。

真好啊!

头上的一点小伤口,王芸芝生怕她落下疤,硬是让宋婉清忌口了大半月,结的痂早就掉了,顿顿还都是清汤寡水的,应付的吃了两口。

“听人说,秦小小要来临安城了!”心怡见她兴致不高,便将今天听到的同她说着。

秦小小。

宋婉清听到这个名字,夹菜的手顿了顿。

红透了金陵城半边天的秦小小。

她初到临安城时那一曲《桃花扇》,唱腔婉转,身段轻盈。

自此秦小小的名号响彻大昭南北。

世人说,她一颦一笑间,五月国色天香的牡丹都黯然失色。

前世,宋婉清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去金陵,见一见秦小小,亲耳听听她的《桃花扇》。

后来听说秦小小要来临安城,西门大街闻名来听她唱戏的人把街面都要踩烂了,无论宋婉清怎么说宋晟彦也不愿带她去。

自己只得悻悻作罢。

本还想着再寻机会,一辈子这么长,总能听上的不是!

谁曾想不久后,名声大振的秦小小吞金自杀,此事也便成为了大昭曲坛不为人知的秘辛。

那个所谓的机会,彼时的宋婉清终其一生也没有寻到。

本以为那曲《桃花扇》是一代名怜崭露头角的开始,结果没想到竟然是绝唱,令人唏嘘不已。

宋婉清放下了筷子,眼里泛着光。

上一世没寻到的机会,这次不会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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