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端着膳食从君卿殿内走出来，迎面碰上承允，承允看了看殿内，问道：“陛下食用了多少？”

婢女一脸难色，半响后摇了摇头：“和前几日一样。”

承允沉默了一会，又垂眼看了看几乎未动的膳食：“好罢。”

自瑜城被屠，万人被杀后，陛下的状态就不对劲了，原本话就少，现在更是只剩只言片语，周身围绕着令承允胆颤的冷气。

他打发了婢女，轻手轻脚的走进殿内，唯恐惊动了殿内的人。

红色的珠帘轻摆，后面的榻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半倚着，垂落的青丝遮盖了半边脸，承允只看到一个侧颜，旁边的香炉散发着淡淡清香，殿内很安静，明明有人，却没有人气，承允的后背莫名发凉。

外边正是阳光明媚的盛夏时节，御花园的花都开满了，听宫中的婢女传，御花园内姹紫嫣红，引来了不少蝴蝶。

承允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珠帘外，他放轻了声音，尽量控制音量不让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显得突兀：“陛下，御花园的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瞧瞧？”

榻上的人没动，承允耐心的等着，过了半响他才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

“不去。”

承允呼了口气。

不去就不去罢，好在还会搭理他。

他组织好语言，又尝试着开口：“陛下，御膳房准备了碧粳粥，你现在想尝尝吗？”

又是一阵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边的蝉鸣嘈杂，承允都忍不住皱眉，他又等了一会，正准备退下。

这几天皆是如此，他问的话陛下有时会答，有时不会，一般问十答个二三，今日答了他一个，挺好的了。

就在他抬脚准备走时，身后传来一声低语，嗓音有些低，带着点哑意。

“承允？”

承允内心一阵狂喜，急忙应道：“奴才在。”

顾时殷沉默了一会，低垂着眉眼：“无事。”

他不想说话，可是身边的人会担心。

――

夏日的白昼长，酉时天色才朦朦胧胧，余霞的颜色染了半片天，缥缈的云都披上了金纱，御花园中的大树背对天空，投下黑色的影子，宫殿的屋檐一角也入了镜，宛如一副黄昏水墨图。

承允命人将御花园中好看的花儿搬进君卿殿后，就张罗着晚膳。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问搬花的婢女：“陛下对新放的花儿有何意见吗？”

婢女一愣：“陛下不在殿内。”

承允点头沉思，而后笑了笑，不在殿内，那就是出去走走了，这样也好。

晚膳准备好后，承允决定亲自送进去，他踏去殿内，殿内及其昏暗，竟是没有点一盏灯，只有殿外灯笼的微弱光亮照进。

自那件事后，每到夜晚，君卿殿便极少点亮灯，只有幽幽几盏烛，往日那般灯烛常驻的场景怕是没有了。

他记得前几日陛下盯着窗外发呆，忽的低语了一声：“承允？”

“奴才在。”

“去掉几盏灯。”

他一时之间不太理解，就见陛下面无表情，而后垂眼，烛光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脸越发雪白。

“太亮了。”

中间停顿了几秒，嗓音清冷。

“眼睛疼。”

承允回神，紧接着皱了皱眉，今日倒略显奇怪了，竟是一盏都没有，定是哪位粗心的婢女忘了点灯，改日得好好教训一番。

最近陛下少言寡语，对这些事几乎不管，殿内没灯，也不甚在意。

他唤了一名婢女点上灯，端着膳食走近内殿，低头道：“陛下可要现在用膳？”

没人回答，四周安静得诡异。

承允抬头，扫视四周，才发现殿内没人。

陛下出去后就没回来？

他心里有些不安，许是陛下想在外面多待会儿，等会儿就回来了，承允自我安慰。

夜色越来越浓，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准备好的晚膳御膳房已经重备了几次，陛下依旧没有回来，承允心底的不安在无限扩大。

往日陛下出去都会带上他，若是没带上他，晚归也会派人传达消息，今日陛下没带他也没派人传达消息。

已经亥时了……

夜彻底显露，不知道等了多久，顾时殷依旧没有回来。

承允眼皮一跳，沉声问旁边的婢女：“什么时辰了？”

“子时。”

他面色一凝，召来侍卫，低声严肃道：“告诉主上，陛下不见了。”

――

翌日。

瑜城经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已变成了废墟，土地焦黑，满是灰烬，分不清是物还是人。

与瑜城接壤的是锦城，锦城靠近瑜城的地区，百姓都已迁移，空出来的那片地方，就成了流浪儿的聚集地。

“那片地方都没什么人去了，说起来也是造孽呀，那些孩子都还小，只是父母不幸感染瘟疫葬身火海，他们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可怜呀……也不知道首辅大人怎么这么狠心，十几万人口的大城，说屠就屠。”

“嘘，还不小点声，你没听说指责首辅大人的几万人都被斩杀了吗？不想惹祸上身，就不要提。”

“是哩，你上京城去，说不定血还没流干。”

“……”

锦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也不算什么秘密。

瑜城被屠，万人被杀。

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八个字，局外人又怎会知晓其中的血腥？他们只会评头论足，把这些事当成茶后笑谈罢了。

一名白衣男人行走在锦城街上，听着这些话语，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嘴唇更是紧抿。

他去了百姓所说的锦城临近瑜城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破败的城墙，城墙被烟火侵蚀，染上了焦黑，城墙之后，一望无际，全是焦土。迎面一股窒息感，顾时殷心口一紧，移开视线，没在继续盯着看。

转开视线后，他看到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缩在街上的角落。

他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杂乱，赤着足，只是眼睛里还有零零碎碎的光。

顾时殷走过去，孩童们的目光转向他，目光里带着好奇，他们看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视线，继续盯着城墙。

顾时殷在他们面前蹲下，见他们一个劲的盯着一个方向，眼都不眨一下。

他努力扬起笑脸问：“你们在看什么？”

“城墙。”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

“城墙？”顾时殷下意识重复了一句。

“嗯。”男孩垂下头，小声说：“城墙里有阿爹阿娘……”

顾时殷的手一颤，笑脸撑不下去了。

男孩依旧垂着头，顾时殷也没说话，他正要站起来时，却突然愣住了，他看见泪水顺着男孩的脸庞滑落，滴在了地上。

男孩低头哽咽道：“阿爹阿娘说过……会接我回家……让我在这里等他们，可是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顾时殷抿着唇，没在意男孩身上脏不脏，他伸手抱住他，哑声说：“没有不要你，你的阿爹阿娘只是生了病，天上的神仙就把他们带上天去了，他们都成了神仙，成了神仙就会长生不老，不畏疾病，而神仙呢，就是天上的星星，你若是想他们，夜晚时就抬头看看天空，你在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你。”

男孩在他怀里闷声闷气道：“可是……有时候晚上没有星星……”

“星星一直在，你看不到是因为被云遮住了。”

身边的孩童们眼睛一亮，都在纷纷问真的吗真的吗。

顾时殷眼尾酸涩，好半响才笑着应了一句：“真的。”

孩童们没在继续盯着城墙，而是等着夜幕的降临。

顾时殷告别他们，原路返回时，前方突然极速跑过来一个人，顾时殷躲闪不及，那人直接撞进他怀里。

顾时殷伸手扶了他一下，这才看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十分清瘦。

他眼里波澜不惊，一片死寂，看了顾时殷一眼后，低声道：“抱歉。”

“没关系。”顾时殷摇头，捡起地上被撞掉的馒头，馒头落了灰，已经不能吃了，他道：“我也有错，我撞掉了你的馒头，我在买一个给你好不好？”

少年盯着馒头看了半响：“不用。”

他拿过顾时殷手中落了灰的馒头，淡声说：“能吃。”

“我……”

顾时殷正要说话，就被打断了。

少年望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情感波动，宛如一汪死水，他道：“谢谢，但不用。”

不等顾时殷说话，他就拿着馒头快步走了，顾时殷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站在原地没动。

走到了锦城热闹的街上，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明明很热闹，他却好像徘徊在边缘，怎么都融不进去了。

走了很久，他终于在一家包子铺停下来，包子铺很大，客人很多，蒸笼冒着腾腾热气，不少热气呼到了他脸上。

老板看着他，笑呵呵的：“公子需要些什么？”

“全要。”顾时殷道。

老板一愣：“全要？？”

“对。”

见顾时殷不像开玩笑，且气质卓然，老板喜笑颜开：“好的好的，公子稍等。”

“老板，能不能麻烦件事。”

“公子你说。”

“能不能把包子送到锦城临近瑜城的地方……那里……”

老板一愣，直接打断他的话：“好嘞，给那些孩子是吧？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