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七章浮生==

延熙元年的九月, 阴雨连绵，乌云翻卷, 朱墙琉璃瓦沉入朦胧水雾中。

萧聿坤宁宫中出来后，转身朝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盛公公默不作声地举起油纸伞，加快了步伐。

雨滴在头顶噼啪作响。

到养心殿，萧聿行至案旁，先身格架上取了块新墨，放在端石龙纹砚上，又取了石青、朱砂、藤黄、石绿等上好的颜料。

盛公公意, 立马用铜勺量水入砚。新墨初用，不可重磨, 盛公公手腕力道很轻, 均匀的沙沙声在殿内响起。

萧聿沉默须臾，用镇尺展平张宣纸，提笔蘸墨, 画了整整三个时辰。

『妇』人髻、红珠钗，琼鼻高挺，眉含笑，就连衣服上的纹样, 都是皇后最喜欢的那件。

萧聿看着碧玉年华的，缓缓搁下了笔。

盛公公试探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把画放进扁匣中，哑着嗓子道：“不了, 叫人端水进来。”

“奴才这就去。”

盛公公松了口气，转身去外面招呼。

皇帝盥洗番，起身去了寿安宫。

孙太妃走到榻几旁，把团热乎乎的肉抱起来，放到了萧聿手上。

孩子的身子蜷着, 因着是早产，比男人的掌心也大不了多少，不太抱，两只手僵硬地托着小皇子的屁股，心里隐隐颤，孙太妃在旁帮摆正了姿势。

股难以言喻的滋味，随着手心的温度在心里迸出来。

真的有了孩子，也真的做了父亲，可......

孙太妃也不敢说这孩子像谁，怕徒惹伤悲，只道：“大皇子在寿安宫切安好，陛下放心便是。”

萧聿点了点头，“劳太妃费心了。”

孙太妃道：“陛下能让老身看养大皇子，是莫大的信任，是老身之幸。”

萧聿见萧韫不哭不闹，又道：“太妃，怎么直不出声？”

孙太妃蹙了蹙眉，接着道：“太医昨儿也说起过这事，但瞧了嗓子，说是无碍。”

萧聿轻点了下头。

孙太妃带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了父子二人。

门关，小皇子蹬了下腿，缓缓地睁开了睛。

四目相，萧聿看着这双水洗葡萄般地睛，手臂如同过电了般，神情木讷地张了张嘴，低声道：“韫哥儿......”

“父皇来了......”

小孩子当然听不懂在说甚，只『迷』茫地眨了下睛，很快，便又睡了过去，小肉团睡的很安稳，根本不知，外面山雨欲来。

萧聿把放在榻几上，盖上了被褥，将皇后的画像放在了枕边。

盯着前不足三指宽的小手，沉『吟』许久。

至黄昏薄暮，离开寿安宫。

男人中瞧不出悲伤，背影再不如来时那般笔直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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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萧聿便恢复了早朝晚朝。

皇后离世，后宫形同虚设，李苑曾壮着胆在御花园偶遇过，手上端着盏高丽参，躬身道：“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柔声细语，气韵动人。

然并没看，似乎连眉头都不曾蹙下，便与擦身过。

李苑闭握拳，头去看的背影，玄『色』的龙袍随风波动，仿佛有金龙盘卧脚下，这刻，真希望是个多情的子。

君临下，嫔妃如云，能得响贪欢。

盏热汤碎在地上，洇湿了李苑的裙角，知道，皇后走了，再也不去长春宫听唱曲了。

又或许，就没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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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整饬吏治、革新赋税、重整财政、似乎有数不尽的事等着去做。

养心殿切照旧，只是皇帝更忙了些。

朝廷想延揽新的人才，其途径便是科举，然吏部、翰林等可以参与选官调官的部门，皆攥在楚家手里。

无奈之下，皇帝亲自提拔了人进翰林院，名唤钟伯年。

陆则试探道：“瞧就是试，陛下把人放到翰林院去，楚国公只怕也要有动静了......”

萧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翰林、三司，朕必须要动了。”

陆则作礼道：“臣即刻便派人盯着钟伯年。”

萧聿低低“嗯”了声，又道：“刑部侍郎徐博维此人，你以为如？”

陆则忖片刻，道：“徐家清贵，在京中根基也不深，在刑部六年，政绩斐然，与薛尚书来往并不密切，臣以为，是个可用之人。”

萧聿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陆则正要开口，见萧聿点了点头，“好了，你先下去吧。”

陆则养心殿出来后，另位等待召见的大臣缓步走了进去。

陆则头看着养心殿彻夜不息的烛火，偏头与盛公公低声道：“陛下近来可召见过太医？”

盛公公叹了口气，“见是见了，但......”

陆则道：“但什么？”

“宁太医劝陛下罢朝养伤。”盛公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低声道：“陛下日两朝嫌不够，怎可能罢朝？诶呦陆指挥使，是您去劝劝吧，奴才虽不懂朝中大事，可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下什么事能比龙重要......”

陆则嘴上道了句别担心，但心里明白的很，皇帝宵衣旰食，寸阴必争，来是为了给大皇子铺路，二来，是不肯放过自己。

皇帝苏后是怎样的感情，陆言清比谁都清楚。

刚成婚那时，晋王殿下是整日在外面『荡』，举杯酌酒时提起夫人，便嗤笑声，“入了皇家玉牒，居然敢管我要休书？既然苏景北不教好，那我就亲自管教。”

幅恨不得拿皮鞭训兵的模样。

然，管教管教着，就变成了，“言清，今晚就不去吃酒了，我才京，先府了。”

岁月漫漫，也不知是谁管教谁。

雨直不停，入冬就变成了雪。

盛公公不敢提翻牌子的事，温柔乡去不得，只能换着地给做『药』膳。

瞧圆月高悬，盛公公躬身笑道：“年关将至，既然正逢百官休沐，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萧聿点头道：“去备水吧。”

养心殿内，炉中安神的香雾缭绕，萧聿缓缓闭上了睛。

夜幕四合，外面狂风骤起，拍打着楹窗。

萧聿蹙了下眉头，喉咙有些干，哑声道：“阿菱，给我拿杯水。”

话音落，便是室的死寂。

闭着，慢慢伸出手，去摩挲身边空『荡』『荡』的被褥，心脏渐渐紧缩，好似快要窒息般。

“三郎，外面起风了，我有点冷。”

“你别压我，太重了......”

“陛下可是病了？要不要唤太医？”

耳畔余音阵阵，人是彻彻底底的走了。

缓缓坐起身，眶通红地看向窗外，恍然觉得，那些藏在记忆里的习惯，犹如把钝刀，磨得生疼。

萧聿抬手遮额，自嘲般地笑了下。

阿菱，朕该怎么办，未来的日子有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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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没开始，内阁便起奏弹劾钟伯年，并举出两大罪状，楚卢伟当堂怒斥钟伯年中饱私囊，并且为人迂腐，才华不实，乃是欺君之罪。

世家皇权手中的寒门新贵，向来是群起攻之。

钟伯年第二便下了牢狱，与此同时，左都御史穆康京在青楼暴毙，皇帝下旨调刑部侍郎徐博维任左都御史。

延熙元年末，到第二年秋，朝局动『荡』，政务纷繁，皇权与世家之间如同手谈棋局，来，进行着场无休止的博弈。

上朝、见大臣、接待外宾，萧聿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就连盛公公都觉得，时间乃良『药』，有些事，到底是过去了。

直到数月之后，陆则送来了苏淮安的封信。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萧聿捏着信，骨节泛白，吐了口血，突然栽倒在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