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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初挑,静流。
牛车默行于繁华的钱塘城中,两侧灯火闪烁如昼,时有丝竹之声悄旋于耳。挑帘一观,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三三两两相携直入歌舞酒坊。
青牛穿出闹市,隐入弄巷。
城南。
房屋矮陋,道路坑坑洼洼积着污水,四下俱是野鼠窜梭,浑然不俱往来人群。这里是流民、杂役、草市汇聚之地,便是在夜间亦随处可见插标卖首者、闲逛厮混者、吆喝叫卖者,间或有世家随从穿行于其中,仔细一阵挑选,漠然扔下一把钱,带人而走。
辕上辕下白袍见得人头簇涌,眉目神情沉凝,尽皆手按腰刀,冷眼注视四周。便在此时,大汉携着数名破落户排开人群,迎上前来。
来福跳下车,与大汉汇作一处,而后引着牛车驶向城南深处。
车身摇晃,刘浓阖着眼假寐。大汉自称张平,长安人士,南逃江东尚不足月。他救刘浓,并非只为十坛酒,而是为谋一个出身,亦或谋得个生存之地。来福对其极感兴趣,两坛酒灌下去,将底细摸得清楚,原是长安军士小首领,西晋灭亡后携家带口南逃至此,至于为何无有世家愿意收留。究其原因很简单,其尚带着一群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伤兵残卒。
伤兵残卒
果是伤兵残卒
缺耳少目、断肢残腿者,甚众这哪里是一群,分明就是成建制的溃军汇作一处粗粗一掠,不下百数
个个面目狰狞,浑身上下透出狠戾
“锵锵”
来福与六名白袍并列成排,将刘浓护在身后,重剑已出鞘
刘浓则眯着眼打量身前之景,院墙破烂招风,四处皆是以烂布仓促围就的蓬帐,一群身着麻衣的妇女围着几口大铁锅,忙碌的倒腾着,亦不知其中有甚。
“阿兄,我饿”
小女孩从人群里钻出来,瞅着大汉舔着嘴唇,约模七八岁,浑身脏兮兮的,只余两只眼睛明亮透雪。待看见来福等人手中的刀剑,猛地往人群一缩,而后探出个头,眨着眼睛,显得极是好奇。
“撤刃”
来福声音低沉,缓缓将剑回入鞘中。众白袍知意,还刀入鞘极是小心翼翼,未敢有半点声音显露。此皆忘死之徒尔,切不可激发其嗜血野性。
来福退后一步,低声道“小郎君,走”
这时,大汉抱起小女孩,扛在肩上,随后左右环顾,一声沉喝。
“散”
人群随其喝声而散,四野归静。
刘浓虚眼掠扫,心中则暗暗有数当今北地战火如荼,既有胡人铁骑轮番蹂躏,且有诸般势力犬牙厮杀,俨然乱成一锅粥。是以近两年南渡者愈众,王敦屯军豫章,扼守长江,非世家不可轻渡。其之所为,一者收世家为已用,二者亦为江东缓减人口过巨压力。
既是如此,这些军卒从何而来
一路杀将而来益州豫州无论从何至此,皆是转战数千里矣
大汉张平
半炷香后。
来福驱车返回驿栈,车后跟着大汉与他的小妹。
绿萝与墨璃自室中迎出来,瞅见小郎君身后跟着那个样子凶狠的大汉,二人俱是微微一愣,脚步随之一缓,连万福也忘记了。
“阿兄,好漂亮的阿姐啊”脆脆嫩嫩的声音自大汉腋下传出,紧随其后冒出个小脑袋,乌溜溜的黑眼珠盯着俩人直转。
“咦”
绿萝眨了眨眼睛,小女孩亦跟着眨眼睛,四目一对,亦不知怎地,心中顿生柔软,浅着身子朝刘浓万福,随后便看着小女孩,唇间蠕动,欲言又止。
刘浓侧首瞄了一眼小女孩,笑道“给她洗洗”
“是,小郎君”
绿萝欢声而应,朝着小女孩伸出手“来”
小女孩抬首看向自己的阿兄,眼睛眨啊眨。大汉则眯着眼与刘浓对视,渐渐的只余一条锋线;刘浓淡然以待,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大汉松开小女孩的手,柔声道“去吧”
刘浓微微点头,转身,踏进室中。
乌桃案,芥香已浮,铜灯正冉。
来福与张平并排跪坐;刘浓坐于案后正中,双目平视,不锋不锐;墨璃侍在一侧,低眉敛首;隔壁传来阵阵小女孩的嘻笑声,欢快如铃。
张平沉声将人数报禀,共计一百二十四人,男子一百单八,女十五,小女孩一人。其中四肢健全者,男子八十有一,女子十三。当然,诸如仅有一只眼睛的,手指尚余一根者,皆被其算作健全。
言罢,瞅了瞅刘浓,见其眉目如常,继续道“刘郎君,若蒙不弃收留,为报此恩,张平愿为君执鞭牵牛,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说着,重重顿首。
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识字通诗文
闻言,刘浓眉梢轻挑,嘴角缓缓浮起笑意,稍加一抹,隐而不见,淡声道“汝有恩于我,刘浓理应报之我修书一封,汝可持之,待携人至华亭,一切自有人知理”
“此言当真”
张平按膝挺身,双眼如电直逼刘浓,面目神情极其惊怔,脸颊亦在微微颤抖。上百人逃亡至此,若真论健全者不过七成,江东非比北地尚可抢掠,若再无世家愿意收留,便不得不抛弃受伤同袍
来福笑道“何言当真,我家小郎君,一诺值千金”
“一诺值千金”
张平嘴里喃喃自语,眼角余光瞟向对面美郎君。
刘浓微微一笑,提起案上狼毫,稍稍作想,随即纵贯而书,不多时便将信纸一折。墨璃当即取来漆印,细细将信封缄。
便在此时,绿萝携着小女孩穿廊而来。
绿萝笑问“叫何名”
小女孩抬起晶莹似玉的脸蛋,弯着星月之眼,乖巧的答道“曲静娈我尚有字呢”
脆脆的声音飘至室中,顿静。
落针可闻
张平伸出的手猛然顿在半途,面上神色复杂,目光闪烁。
刘浓亦是微愣,随后淡然一笑,将手中书信继续往前递。
接信的双手轻轻抖颤,稍作犹豫,终是恭敬的奉过信纸。而后,将信纸揣入怀中,双手徐徐挽至眉前,往回缓拉至额,再向外推至极致,慢慢下沉至地。
左上右下,顿首
稍后,张平告辞,言即日便会携众前往华亭。刘浓微笑点头,未作他言。
张平深深注视一眼刘浓,再次重重一个阖首,随即按膝而起,将洗得干净漂亮的小女孩扛在肩上,大步离去。背后,落得一地银铃般的笑声。
“格格格。”
绿萝冲着大汉肩上欢笑的小女孩挥手,一回头,瞅见小郎君默然立于身后,悄悄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小郎君,她会咏诗呢”
“知道了”
刘浓返身行向室中,行至一半,突地兴起,侧首问道“咏何诗”
绿萝想了想,漫声复咏“夫冰兮象水,水之兮;冰高沿渠下,冰之兮,冰实而兮兮”
“嗯”
刘浓皱眉,稍稍沉吟,咏道“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行,避实而击虚”
“啪”
绿萝拍掌喜道“小郎君,便是此诗”
孙子兵法、静女将门之后,姓曲,不多见
刘浓摇了摇头,洒然一笑,稍一振袍,随后跨入室中,换得箭袍练剑。
一切皆与昔同
葛洪致信周札,往来至少亦得十天半月,会稽山阴之行事关日后声誉与前途,切不可因此事而耽搁。至于周义,既已拿定主意,安然静待便是,总有机会逮住这条疯魔阴蛇,斩其七寸而断大汉姓张姓曲暂且莫论,其带人至华亭,自有杨少柳、碎湖、罗环等人接待安置;若是性野难训,杨少柳岂会容他想起那位阿姐的诸般手段,嘴角忍不住微扬,差点轻笑出声。
甚好既要往洛阳,便需得慢慢累积,步步为营矣
“唰”
收剑,徐徐吐气,暗自绷紧的心神于纵剑之时,缓缓沉伏,渐尔消没。接过墨璃递来的丝帕,将将抹尽额角之汗,夜风便悄然袭来,微微拂面,顿觉浑身清爽。
绿萝描着小郎君微笑的脸,心中寸寸温软,柔声道“小郎君,要练字么”
“嗯”
精于勤、荒于嬉,练字、诗书皆不可辍
刘浓反擒阔剑而行,即将踏上水阶时,抬首仰望苍穹之月,眼前仿若浮现一缕净白如雪,将融暗思每日尚得再加半个时辰习文章
来福道“小郎君,褚、孙俩位郎君来了”
连日两夜,褚裒、孙盛皆未得安歇,是以回到酒肆之中便补觉。焉知夏眠困乏且冗长,竟睡了整整一日,待见夜月浮窗,褚裒记起今日刘浓尚有刑事于身,当即叫醒孙盛,二人联袂而来。
当下,褚裒问及刘浓事情核查得如何;刘浓笑言已有眉目,葛侯将致信对方规劝。褚裒再问乃何人所为;刘浓言并无实证,只是妄疑,是以不可行之于言。褚裒抚掌称赞刘浓之风范,恰若古之君子矣眼角却于不经意间掠见案上一角显露的录籍吴兴周义
褚裒目光凝于其上,暗自一阵思索,而后顿然惊醒,心道然也,昔年周勰正是亡于华亭刘氏之手嗯,周氏真猖獗矣,怎可逆道义而行之
孙盛顺着褚裒目光瞧见录籍,江东豪强吴兴周氏,伏于双膝的手猝然一震半晌,方抬眼看向刘浓,待见其眼眸清明若湖,面带微笑,仿若浑不在意;心中暗自忐忑且带着莫名畏惧,嘴上则笑道“既有葛侯修书,想来贼人断不敢再行逆举瞻箦,明日可否起行山阴”
“自当起行”
言语间,刘浓提着案上茶壶,缓缓注得三碗,逐一浅斟七分,随后将茶碗各呈,自捉一碗举至唇下,淡然一笑“季野、安国,请饮,此乃武林龙井好茶”
“瞻箦,褚裒幸与汝为友尔”褚裒双手挽茶,徐徐一饮。
月色同轮,钱塘县陈氏庄园。
红袖添香夜读书,美丽妖娆的女婢将墨条细研,嘴角笑得轻甜,宽大的对襟襦裙巧露香酥半边,隐隐透泄着腻香摧眠;奈何案后的郎君只顾埋头奋笔疾书,竟见而未见。
少倾,毫笔顿停。
陈重轻吹字迹待干,眯着眼细阅,搓手喃道“此等大事,自当报于郡守知晓嗯,不错,我之书法大有精益,亦不知郡守将多注两眼否”
钱塘至山阴。
夏风斜斜,桂树荫。
阵阵清凉之香随风浸帘而入,刘浓自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中抬起头来,漫眼看向帘外,道旁两侧皆是红黄簇蔟,花香浓而不腻,色彩娇而不艳,正是夏末之景。
懒懒的舒展身躯,将书卷放于囊中,那一卷房中术,则被他不着痕迹的留在葛氏山院。入会稽学馆,尚需考策论,自是不敢懈怠,便是前往途中亦捧卷不释。虽只是匆匆阅得半卷,但足以见得葛洪这三十卷文章之厚重。不论是行文之章法,尚是其中关乎军、吏之内容,细细阅之,皆对自己大有裨益。就连那满卷的小楷,笔法亦是刚正不阿,足彰其人,令字丑的刘浓汗颜
钱塘诸般事体暂时已了,自是不可顿步不前,会稽学馆当往,王谢袁萧亦将至眼前
蓦然想起白将军,嘴角微微翘起。
“瞻箦”
车后传来一声唤,随即后面的牛车加速,两车渐呈并行,边帘挑开。
褚裒以手臂撑着窗棱,半个脑袋探在窗外,笑道“瞻箦,想来日落前便能至山阴。昔日常闻人言珠联壁合,不知那王氏郎君之风仪,可能及得瞻箦”
风仪
闻言,刘浓不禁想起那对飞扬的卧蚕眉,以及那落笔如有神助之书法,渭然叹道“季野休得取笑,王逸少,莫论风姿尚是气仪,皆人中之俊杰也,岂可轻辱。刘浓才疏仪浅,不可与之相较”
“瞻箦,自谦尔”
褚裒自是不信,挑着眉梢,心道若言家世门庭,华亭刘氏自是不及,但若论风仪,谁可及得瞻箦
孙盛亦赶上来笑道“然也瞻箦之风仪,犹若古松临岗,使人见之则折唯昔日卫氏叔宝,可与之相较尔”或是渐临山阴,其面上笑容亦增,稍顿,再道“山城,风秀冠绝会稽你我三人赁得居所后,何不踏而游之”
褚裒自是拍窗赞成。
刘浓笑而未言,缓缓摇头,捧着书卷继续默读,心道水城虽美,然,尚需研习文章唉,杨少柳不擅文章,我如何得擅这策论哪,临阵磨枪,理应磨光
“啪”
“啪,啪”
牛鞭轻疾,婉延车队起伏于桂道。落日将坠时,青牛拉着三位少年郎君,穿道而出。
余光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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