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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在水中央

作者:水煮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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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刘浓一手捉着一个鸡蛋,定定的看着那描着花藤的,手法极绝,虽只是粗粗勾勒,可亦见其笔风矣;那点着绛紫的,亦只一点,却让人看着便喜,韵味深然。

妙哉

祖盛来讨,不知何故他竟不愿给,揣在袖中,笑道“稍后尚有”

尚有

祖盛皱着眉等了半天也无,上游再飘来一堆堆红枣,他索性蹲在水边,抓起一把塞了满嘴,笑道“位置偏远亦有好处,至少有物可食”

“叮咚”

一声脆鼓响起。来了,曲水流觞

这是上巳节中的重头戏,自水源处置放杯盏盛美酒顺水而下,若滞于谁前便需饮酒。饮酒之人需得临场咏诗、解论、作画、亦可行短文等,若皆不能便需吃得罚酒三杯。这诸多的世家庶族聚在此地,便是待这曲水流觞,亦好一展所长。一则可获丽人美目盼兮;二则可在吴郡大中正面前混个眼熟,待正式定品时亦有所助。

祖盛回至席间,正襟危坐,面色颇显忐忑,犹豫道“瞻箦,你说,稍后若是轮至我,我是咏诗还是行文,或是待人问难”

方才他们相互通过字讳,祖盛字为茂荫

刘浓甚喜其风格不作,见他还未临雅,便已略显惊慌,知道这次雅集对他来说极是关键,庶族寒门要想谋个较好的乡品,难若登天。遂正色道“心无挂牵,自能随心所欲;诗文皆是心发,不羁方可致意茂荫且放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妙哉”

祖盛猛地拍案,昂身道“正如瞻箦所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惧它作甚况且,我们离得如此远,一时半会轮不至矣”

郗鉴、陆晔捉杯在手,放眼四望,但见冠袍、蛾黛聚作一堂,心中甚畅。陆晔起首诗作罢,便安然将杯盏置于兰花木中。郗鉴持杯在人群中寻找刘浓,半晌尚未见,心中正奇,却见女儿郗璇挑着眉望着一处方向,随其而逐,只见刘浓居于末处,浅浅露出月袍正随风而荡。柳丛隐隐,若不细看还以为无人

心中一松,将盏一搁。

朵朵兰盏随水而流。

首次靠岸,竟是顾淳得了,按膝而起,没有片刻停歇,纵声便咏“去岁三逢三,祓禊峨峨间;今朝春归迟,浮冠朝云颠”

咏罢,侧目见阿姐顾荟蔚略略阖首,心中极喜,一口闷尽杯中酒,换酒而下盏。

众人点评,一致认为其年纪尚幼便能作出这首极其应景的诗,实属不易。当下,陆晔笑道“顾氏幼麟,当在汝”

郗鉴亦抚须笑道“难得,气势初具。若论立意,可为三品,再言文风,亦可当得。”

陆玩执笔而录。

杯盏再起

其间数度起落,有人咏诗有人行文。

刘浓默然以待,逐一品其诗文,心中亦是暗赞世人皆言吴郡姿色过于水秀,所出之诗文秀丽有余、内气不足,此乃大谬矣适才有两首诗,立意甚雄,隐隐竟能听闻金戈唉,世家子弟,亦不皆是贪恋安逸之辈啊诗文养心、铸意,若胸无丘壑,怎可发之

突听有人娇咏“窃雪作魂悄悄饰,游丝绽絮嫌花迟;若与东风借得媚,两分春色对作痴”

咏絮难不成是谢道韫

刘浓震惊,忍不住长身而起,朝着远处望去,只见在极临水源之境,有一个小小女郎正自水边缓缓退回,鹅黄对襟襦裙衬得身材修长似曲婉。许是女子敏觉,在将至案后时微微侧首。

一眼相触

明光可鉴,软玉浅辉。刘浓徐徐收回眼光,却见陆纳正冲他笑着扬手,微一揖手还礼,心道应是陆氏小女郎,不愧是累世门阀矣

陆舒窈俏俏落座,一眼看见陆纳还在朝那人挥手,心中一惊,问道“七哥,那人是谁”

这回,陆纳没有逗她,笑道“华亭刘瞻箦”

“刘,瞻箦”

陆纳见小妹歪着头的样子可爱之极,知她没听过,便加重语气笑道“珠、联、生、辉”

“哦”

陆舒窈长长的哦了一声,缓缓转头,瞥向斜对岸的郗璇,心里则道“是个美郎君,若真是他操的琴,倒和女中笔仙挺般配”

郗璇仿似未见,微阖着首在案上录诗文。

曲水九绕,待绕至八转时,因隔着一方丛柳,众人皆不见,有些则是见而不见,坐得那么远,不是怯场又是什么

正欲行第二轮。

郗鉴突道“稍待,流觞尚未绝也”

祖盛紧张的盯着缓缓浮来的兰花酒盏,既盼望它能搁在已岸,又觉再待一轮或许更好,心中矛盾而犹豫。见得酒盏斜斜的定在刘浓面前,竟情不自禁的吐出一口气,笑道“瞻箦,你先来”

“嗯”

来福以竹竿取酒,刘浓持盏在手,便欲咏诗,却听郗鉴在远方大声道“何不前来”

这一声洪亮之极,似呼似唤,又似等待已久。

众人随着郗鉴的目光投向第九转,柳丛深深,只隐约能见月袍浮动。少倾,有人踏丛而出,单手持盏,缓步行来。青草撩着他的衣袍,柳叶垂过青冠,有阳光一直铺着,随其同行。

渐近,玉暖生辉。

行于曲畔,水澈似人;有风拂摆,皱冉纹展;身姿修长,临凛若仙。

再近,绝美矣

水声亦默,落针可闻

众人眼光不自主的随其而迈,身子有前倾者,亦有后昂者,神态各不相同,但皆震于其时。刘浓踩着青石,踏行至水源尽处,双手持盏举至额,由上至下,缓拉。

杯在手,不尽礼

得郗鉴含笑示意,转身就着满场眼光,将酒徐徐饮尽,正欲放声而咏,却听一人漫声道“且慢”

回首一眼而怔,是郗璇。

她注视着刘浓,不避不闪,扬声道“应景之制皆可作得,首轮最后一转,岂可再窜珠玉而锦绵。我欲行问诗,可否”

问诗

众人皆惊,随后嗡响如蚁,互相打听刘浓是谁,为何惹得郗家女郎问诗,莫非郗氏女郎看上他了可若是看上,理应在曲水流觞后再行啊,现在会影响评品呢。

问诗乃上巳节古礼,有对结之意类似问难,需得以诗而答;若无爱便生恨,平常绝不可轻易行之;一般皆在流觞后,闲聚之时方可。陆纳锁眉,陆舒窈眯眼不解;郗鉴本想喝止,转念想起问诗正是曲水流觞中女郎们的特权,只得一声苦叹,尴尬的抚着须,作不得声。

心一直沉着,刘浓自不会认为郗璇是看上自己,她这般做只有一个目的,心中苦笑郗璇啊郗璇,你恋你的王羲之,我行我的临水桥,何苦一定要纠我至此非得如此行事来将你我撇清么为何不待我博了声名,再来做个了断呢几日也等不得么

心中气恼,索性不管,踏前一步,直逼水渊,负手于背,郎声道“请汝提景”

郗璇反手指向身后,说道“请以此树言诗”

一树桃花,映得芳红勺勺

刘浓出口放言“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妙哉”

有人拍案而赞,是陆纳。

郗璇唰的脸红透,这是隐言她移情别恋啊她心思聪慧,自见了刘浓在此,阿爹方才亦颇有深意,便暗暗笃定“我要将计就计,就在今日将以往了结不可再拖,以免节外生枝”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再道“题月”

刘浓拇指微扣食指,冷声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葬落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答得极快,郗璇根本来不及细思,横着心,道“再题月”

刘浓心寒,胸中却如火灼,放声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郗璇道“非月”

刘浓懒得理她,继续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结邈云汉”

郗璇咬着唇双肩颤抖,这诗字字皆似箭,箭箭往她心里钻,真觉羞愧满怀。

静,静至极也

刘浓纵声道“再欲月否,或”

句吐一半,恍然回神,我这是所为何来再把四下一掠,所有人皆惊疑的看着他,而郗鉴则面红似朱染。思及他拳拳相护,待自己恩厚如山。岂可只顾逞一时痛快,而违了初衷矣罢了,尚须给郗伯父留些颜面定神,朝着郗璇揖手道“小娘子,我思已竭,再不能续,我自罚三杯”

说着,命来福取酒,连饮三杯后,转身便走。

周札次子,周稚突然问道“小郎君才思如泉涌,怎地不留下姓名”

刘浓身形猛顿、滞足还是避不过啊,我若报名,众人便会知晓此中情由;如此一来,郗伯父颜面难堪,而我亦将置身风口浪尖。可我若不报,众人岂不会妄加猜测报与不报,皆因将才那翻问诗而再无退路

“瞻箦”

有人在身后唤,回转身,郗鉴迈步出案,向他行来。郗鉴面色回复如常,神情辩不出喜怒,行至近前,定定的看着他。

“郗,郗”

刘浓深深一个揖首,竟不知该以何种称呼相待。

郗鉴读出其眼中的挣扎,暗悔不已璇儿性子刚强,本想借此机会让刘浓以才折她,不料她却软硬不吃,竟这般一闹。此事已无任何回璇余地,若璇儿服软,尚可化惊为喜;可适才以眼问询,璇儿虽神色略凄,却依旧决然。六年前,我一眼相中刘浓,以兰玉而赠;六年间,刘浓亦从未让我失望,次次书信来往的考核,亦都表明其刻苦用功。璞玉已然浑金,如今却

一声暗叹,郗鉴低声道“去吧,让人知道你华亭刘瞻箦之名”

“郗伯父”

郗鉴道“玉辉,何须惧流言”

刘浓深吸一口气,略一正冠,迈前一步,朝着水源处的几人一个揖首,再团团向着四方各一作揖,随后目不斜视,朗声道“华亭刘浓,见过诸位”

“华亭刘浓”

“珠联生辉”

“他,他和郗公”

刹时间,曲水八转之处皆响惊言,就连源头处的陆玩、陆晔、顾和等人亦是微微变色,面目相窥。

周稚揖手道“恭喜刘郎君,遥祝百年”

周札喝道“稚儿,不得”

与此同时,刘浓再踏一步,逼视周稚,喝道“并无百年”

“瞻箦”

郗鉴挥袖而至,越前一步,眯着眼睛看向白须飘飘的周札,拱手沉声道“周太守”

“住口,还不退下”周札心中亦恼,将面红耳赤的周稚斥退。

他此翻前来本只想一探刘浓深浅,不料,周稚却觉察出刘、郗之间的微妙,并不着痕迹的将其揭开,他亦并未予以制止。世家自有世家的规则,经此之后,郗鉴亦不可能不顾颜面,再对刘浓提携。毕竟适才大家皆心中有数,虽无正式文定,亦心照不宣,可俱知是郗氏悔约既目的已至,又何须再行撩拨,恁地恶了郗鉴。

郗鉴笑道“士华兄,若论诗,这三首诗,将作何论”

“这”

陆晔微顿,眼光与郗鉴一触,已知其意,这恐是他最后一次助这华亭刘浓了,何不顺水推舟遂笑道“第三首最佳,第一首次之,第二首再次若论立意,第三首可堪一品,文风亦可当得”

一品

哗然,随后声消。

众人皆在品味,方才对诗太急,并不觉有奇;此时仔细一思,那第三首诗立意绝佳,可堪为近年所闻之最。何况,其连作三首,不论是旧作还是新作,皆可折服众人于眼前也若是以人定品,天下世家无人可居一品,因为一品乃圣人居之;以刘浓的家世,最高亦只能定作四品。可陆晔所言只论诗品,非是论人定品。

如此,堪称为次等士族之最也

闻言,刘浓面不见骄,不徐不急的朝着陆晔揖手道“谢过陆大中正”再退后三步,向身前的郗鉴揖首“谢过郗公”

转身行向第九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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