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西遥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年多将近五年了，他的外貌从十四岁的少年长成了十八岁的青年（以古人的标准来说）, 而他的情绪, 也从刚开始接收任务时的焦躁和不平, 变成现在的波澜不惊，有一种即将尘埃落定的淡定感。

第一次做时间跨度这么大的任务, 他这几年也确实得到了成长, 至少耐心变好了。

而现在,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机即将到来。

夜半三更时, 松竹居内，已经昏昏沉沉几天的苏二夫人忽然醒了过来, 她睁开了眼睛。

她原本惨白的脸色竟诡异地透出一丝潮红，而原本因病时常混沌迷蒙的脑中此刻却清醒无比。

她挣扎着起身, 拿过旁边的软枕放在身后, 自己靠了上去。

她的房内，只有一个丫鬟侍候, 而现在这唯一的一个值夜丫鬟也在外间睡熟了。

这倒是不是丫鬟们推诿着不想来照顾她这个得了肺痨的主子，而是她自己要求的——“如非必要，她不想多拖累旁人”，这是她的原话。

苏二夫人并未叫醒丫鬟，她时不时咳嗽几声, 眼光却斜斜地落在半空中,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一般。

她就快死了……

苏二夫人的脑中出现了这样的明悟。

就在这时，西遥一脚跨入了房门。

苏二夫人漠然地将眼神转移到他的身上“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是来传话的。”西遥道。

“我好像认得你, 你是那个……”

“我叫西遥。”

苏二夫人脸上出现了恍然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西遥是谁，她虽有些奇怪这个下人的态度不怎么恭敬，但还是问道“谁让你来传话？”

“苏琰。”

“是琰儿啊……”

“不是他，是另一个。”西遥打断了苏二夫人的话。

苏二夫人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西遥。

“他要我转告的原话是儿子已入轮回，黄泉路上不必找我，我只愿来生也不必再相见。”

苏二夫人的嘴唇发抖，她神情惶然，仿佛不敢置信，又仿佛没有听明白，眼中却忽然掉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你……你在说什么？”

西遥沉默。

苏二夫人忽然剧烈

地咳嗽起来，她用力地揪住自己的胸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冒起。

她抖着手想要去拉住西遥，她还有事情想要问，但她的气力不足……

西遥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旁边的茶几上的茶壶，倒了杯温水，走到苏二夫人身边，喂她喝了下去，这才慢慢止住了她的咳嗽。

苏二夫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西遥的手臂“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琰儿他……”

西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苏二夫人怔愣，忽然低低地惨笑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呵……”

是啊，何必当初？她明明察觉到了不正常，为何不去深究？为何不敢深究！

为何？

还不是被假象蒙蔽，还不是虚荣心作祟，想要一个“更好”的儿子？

儿子是她养的，最后她却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嫌弃他丢了自己的脸，她明明知道，儿子虽然不长进，但本性并不坏，就算才能差些又怎样，还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儿子为什么总是闯祸，还不是为了他们二房，为了讨他们两个老不死的欢心？到最后，她辜负了儿子待她的一片孝心，让他的人死了，还要再死一回心！

一想到儿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轮回的，苏二夫人只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要炸开了“琰儿……我的琰儿，咳、咳……”

苏二夫人泣不成声，一切都来不及了，她还想着，死后在地底下还可以一家团聚，她还可以再见琰儿一面……但现在不可能了，永远也不可能了！

“琰儿……”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眼睛定定望着空中的一点，最后，她眼中的那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殆尽。

“夫人？”睡外间的丫鬟迷糊地睁开眼睛，刚才她好像听到了夫人在呼唤公子，她起身披上外衣，走进正屋抬头望去……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的宁静。

平静的苏府骚动起来，好几处都亮起了灯，有人急忙朝松竹居跑来，有人惊慌失措，还有人悲恸哀伤，这注定将是一个难眠的夜。

西遥静静站在松竹居外面的树上，隐去身形。

他没有在意其他地方的动静，而是看着在一片

人影憧憧之中，有一队不属于人间的身影出现。

苏二夫人寿终而死，自然有地府的人前来接引。

他们拷走了新死还有些懵懂的苏二夫人，慢慢朝虚无的地方飘去。

苏二夫人顺从地跟随着他们，只是在身影即将要完全消失的瞬间，远远回头看了一眼。

七天后。

今日是苏二夫人的头七，灵堂里苏琰浑身缟素，守在灵前沉默地烧着纸钱。

和他一起守灵的还有几个下人，西遥也在其中。

“琰儿。”

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苏琰抬起头，见是父亲坐在轮椅上由下人推着进了灵堂。

“爹，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听下人说你这几日都没有休息，你回去睡一会吧，这里我来守着。”苏二老爷面色憔悴，难掩哀伤。

“这怎么行，爹您身子骨不好，这里由我守着就行了。”苏琰不同意。

“不，我来吧，今日头七，我也想尽一尽为人夫的心。”苏二老爷坚持，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苏琰默然，片刻后道“那我去休息一会，您千万保重身体。”

“会的，安心吧。”

苏琰过去亲手为苏二老爷检查了下轮椅，帮他盖好御寒的小被，抬头对守灵的下人们道“照顾好老爷。”

“是，公子。”西遥同样低头领命。

苏琰这才离开了灵堂。

见苏琰的身影已不再看得见，苏二老爷这才抬头望着灵堂正中那个硕大的“奠”字。

“唉……夫人哪，你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呢？”

片刻后，他转动轮椅，朝灵堂供桌之后停放灵柩的地方走去。

和苏二夫人结缘数十载，他自觉没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他伸手扶上棺材盖，老泪纵横，悲苦难以自抑。

突然，一股阴冷的强风吹来，灵堂里的招魂幡、挽联迎风而动，蜡烛被风吹得险些熄灭，原本燃烧着的纸钱突然飞扬而起。

灵堂里的气氛陡然诡异起来。

守灵的几个下人有轻微的骚动，而西遥则抬起了头。

“夫人，是你吗？”苏二老爷询问般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

老爷……

一道飘忽的虚影走进了灵堂，正是已死的苏二夫人

。

她来到苏二老爷的面前，低头看他，只是苏二老爷并没有看到她。

然而，他的耳朵却动了动，刚才，他好像听到了什么……

另一方，西遥略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原来真的有七日回魂夜。

老爷……我来接你了……

苏二老爷将眼睛闭起，更用力地倾听周遭的声音“夫人，是你来了吗？你若来了，就现身见一见我。”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守灵的下人都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二老、老爷，您、您在跟谁说话？”一位仆从战战兢兢地问道。

“嘘。”苏二老爷制止他人出声，自己更加用力地张望着周围，仿佛在他的身边真的还有另一个人般。

仆从们皆噤若寒蝉，一个个抖着身子想劝不敢劝，想跑又不能跑。

看来，是今晚了。

西遥心下明悟，他能看见苏二老爷的脸上已浮现出死气，也正是因此，他才如此神神叨叨，也不怕鬼魂索命，概因他自己也已临死。

西遥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苏二夫人亲自来带他进幽冥。

苏二夫人将手臂搭在苏二老爷的肩膀上，苏二老爷一边的肩膀冰冷又沉重，但他并未在意，而是忽然沉沉叹了口气“你们都走啦，剩我一个老头子孤单得很……你现身见一见我可好？”

老爷……你很快就能见到妾身了……

只是你我都再也见不到亲生儿子啦……

苏二老爷忽然脸色僵了僵“琰儿……琰儿他好吗？”

琰儿已斩断亲缘……再也不会回来啦……

“琰儿必是等得着急了吧？”苏二老爷忽然笑了，仿佛马上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亲生儿子一般。

苏二夫人转头直直看着西遥。

西遥知道，这是到了自己出场的时候。这一人一鬼一问一答，你说你的，我哭我的，却根本说不到一起。

他站起身，袖子一扬，旁边的几个下人便都倒在了地上，竟是都昏迷了过去。

苏二老爷惊讶地望着他。

“苏二老爷，苏二夫人就在您身旁。”

苏二老爷急忙转头朝身旁看去，可他身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还有，有人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苏二夫人抬起袖子，掩面哭泣起来，这鬼哭阴冷渗

人，却又有着无比的凄凉。

西遥顿了顿，见苏二老爷重新转过头来才继续“苏琰托我转告你，他已进入轮回，黄泉路上不必寻他了，还有……他说惟愿来生不再相见。”

苏二老爷的眼睛随着西遥的话逐渐睁大，最终他的眼珠仿佛要瞪出眼眶一般“你、你胡说！琰儿……琰儿怎会说这种话……”

“他为什么不会说这种话？”

“他……他从来都是最心软的。”苏二老爷喃喃道，神情黯然。

“是呀，他心肠好，所以他无怨无恨无牵无挂地去轮回了。”

呜呜……听到这里，旁边的苏二夫人哭得更加伤心了。

“你，你胡说八道……”一句话未完，苏二老爷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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