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窗小楼扶东风，铜镜无尘氤氲浓。

细抚水，指尖无痕，玄星銮跨出浴盆，自行擦净身子，转过身背对着碧嘉谦，伸开双臂，侧目道：“太傅，为孤更衣，束发，扶冠。”

碧嘉谦目落托盘中的衣袍与玉冠，不曾想唐元不仅带来了圣旨，连为玄王殿下所备的袍服也带来了，“还有段日子才到殿下生辰，待回帝都……”

玄星銮回望窗外南方天际，挥手打断碧嘉谦话语，道：“陛下政事繁多，眼下时局更是紧迫，更何况陛下已将孤最想要的派唐元带来了，孤汗颜再劳陛下分心多忧，余下的事，孤会自己解决。”

玄星銮拢了一把发丝，转过身，就这么光着身子，大大方方的对太傅展开双臂，道：“有太傅在此，孤甚慰。”

站在一旁的道虹，眼底啄着銮殿下的小身板，不免黯然，这个孩儿真是太瘦了，瘦弱的身板，坚韧的心智，实惹人怜——

圣帝何止送来小銮儿想要的，更是等同送来了他最想要，曾经却半点不敢碰的。

就在道虹暗忖之际，碧嘉谦已默不作声的为玄星銮穿好了里衣，手里捧着玄色长袍与龙纹束腰，衣裳轻飘飘的，对于臂力异于常人的碧太傅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但他觉得，所谓山峦之重，重不过这套衣裳！

这套衣裳一旦穿上，玉冠戴上，他的殿下便是玄王殿下，乃是大玄的王爷，再不是他和容卿的小銮儿了……

碧嘉谦单膝跪地，肩头微耸，语声发颤：“不该这么快的，銮儿，这副担子，不该这么快压在你肩上，我总以为我有机会补偿你，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太傅。陛下训诫的对，我的性子会拖累很多人，我拖累了父亲，拖累了容卿，拖累了青龙卫众弟兄，銮儿，我不能再拖累你，拖累大玄江山。”

玄星銮拿起长袍披上，侧目看向道虹，道:“以您的身份，足够为孤更衣束发，那便请您来吧。”

道虹走前一步，极力控制着自己面上的神情，但不管他怎么控制，抚弄玄星銮发丝的手都是抖的，两颊剧烈抖了两下，这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玄星銮搂入怀中，慢慢弯下腰，凑近的动作格外谨慎，带着小心翼翼，乃至诚惶诚恐，道虹吻上孩儿脑门，捧着这个孩儿的脸颊，眼中噙泪，颤声道：“銮儿，你很好，你是……你是我大玄最好的儿郎……”

玄星銮最见不得人哭，尤其面前这人与他乃有血缘关系，拎着袖角为道虹擦去眼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同为玄姓，您怎就选了归极之路呢？我原来住的落梅轩，那里有三清像，陛下总爱独自站在三清像前，就那么默不作声的看着，一开始我不明白陛下在想什么，现在我明白了，陛下在思念您，陛下很想你的，陛下只是不对我说，陛下不对任何人说。”

“落梅轩”三个字入耳，道虹悲难自抑，眼中泪浓，用力将玄星銮搂住，嘶哑着语声道：“落梅轩看似位处玄宫最偏僻之处，在众人眼中，形同冷宫无疑，实则那里乃是紫君随后圈进玄宫范围内的。那里曾是我跟紫君的卧房与书房，那里是我跟紫君的家……不曾想，紫君居然让你住在那里，你居然是在那里长大的……紫君居然会思念我这个不称职的兄长……”

玄星銮闭了一下眼，控制住内心翻起的滔天巨浪，不动声色道：“身为陛下兄长，你为何会觉得陛下不想你？若我能早些晓得有您这位皇伯伯在，我也会分外思念您。”

碧嘉谦神色微变，玄星銮趁道虹陷入悲戚情绪中，眼底轻转，一丝厉色直对碧嘉谦而去，玄家的家事，你别掺和进来！

碧嘉谦垂下目光，难掩心中悲戚，慢慢闭上了眼。

好在道虹似未察觉面前两人之间的来往，慢声续道：“咱们玄家上百口人，包括家仆女婢，一夜之间惨死在大丰帝王的屠刀之下，你的祖父与祖母……你祖父先一步晓得消息，在大丰帝王派人来拿他之前，便服毒自尽了，你祖母为保清白，不受侮辱，带着所有女眷悬梁自尽，并命忠仆，放了火……”

玄星銮搅紧衣袖，泪不尽，化为轻语，“后来呢？陛下与你那时不在吗？”

道虹将脸颊埋入玄星銮瘦小胸膛，哑声道：“大丰朝的那个皇帝，非但没有因你祖父祖母的死放过玄家其他人，更是连你祖父祖母的尸首都不放过，你嫡亲的那几位伯父与叔父，带着府兵奋力反抗，最终都死在乱刀之下……紫君……紫君趁夜劫了法场，将玄家之人的遗体都夺了回来。而他也中了计，大丰帝王更是派出数以千计的重兵围堵他……”

玄星銮双膝跪下，紧紧搂住道虹，他想陛下了，若此刻能见，他很想抱一抱陛下，想抱一抱他的父亲！

玄星銮听着道虹诉说，诉说着那时的陛下孤身一人，没人帮，没人护，一路寻到昆仑那处，将噩耗告诉了那时的玄云风。

随后便是道虹与陛下兄弟两人提剑下山，杀尽山下的兵将，杀出一条血路，一路杀入帝都，继而杀入宫中，将丰姓王朝的人……都杀尽了。

玄星銮满怀震惊的看着道虹，一直没人跟他说的旧事，居然无

不鲜血淋漓！

道虹惨淡而笑，轻扫玄星銮发顶，道：“几千条人命葬身在我剑下，罪有应得的固然有，无辜的人更多，所以我发过誓，再不用剑。此番下山，我算是破了誓言，业报只是早晚，我并不怕业报，惟愿紫君的江山能够安泰平和，早日结束这个天下三分的局面。”

“孤知道了。”

玄星銮收整面色，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作为收尾，这便是不想再听别的话。

道虹抬眼，沉默良久，道：“我的誓言已经破了，余下的事——”

“没破。”玄星銮道：“你此番没破杀戒，你之所以拿剑，是为了救孤，若说业报几何，孤不会信，倘若真的有，孤替你受。”

被没破杀戒四个字击中，更被玄星銮要代为承受业报这几个字钉入肺腑，道虹与碧嘉谦旋即喝道：“不成！”

碧嘉谦先一步将玄星銮拉到身前，肃容道：“但有我在，必不会让那些加注在你的身上。”

道虹则更加干脆的拉住了碧嘉谦，道：“你跟我带銮儿回帝都去见紫君！”

“我不去！”碧嘉谦甩开道虹，慢慢挂好玄纱，抬眼对视道虹，冷道：“你不是陛下，并无资格对三司发号施令，本座哪里都不去！”

道虹面色刹那间冷了，袖角与发尾曳动，道：“碧嘉谦，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你所认的错，难道都是说说而已吗？”

碧嘉谦神色不变，道：“那话且不是跟你说的，我也不是对你认错——本座自有陛下与殿下约束，你管不着！”

道虹接连被忤逆，纵身欺近，掌开两路分袭碧嘉谦咽喉以及胸腹，厉声喝道：“你这孽障！”

掌风掀起遮面玄纱，碧嘉谦一动不动，半点不挡，要么今日便被这人打废，反正他不会再走老路，尤其不会再按道虹的路来走！

顶着容掌司身份的碧相不格挡，不代表没人替这位格挡，道虹的两路掌风便被两人拦下，“砰砰”两声闷响，手腕对撞，内息牵起的气旋，撩起了几人发丝——

道虹一眼瞧见玄星銮嘴角染血，惊愕的连着倒退好几步，他不能对玄星銮动怒，转眸看着护在碧嘉谦身前的蓝逸昆，道：“好，你居然敢跟为师动手，你真是好，你简直大好！”

蓝逸昆震住胸腹间的内息翻涌，抱拳道：“师尊，弟子受陛下之封，乃是镇北将军麾下护卫。古有云，天地君亲师，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帝王在中，殿下在陛下身后，容掌司在殿下身后，弟子的父亲亦选了效忠陛下，而师尊乃在前者之后，请师尊息怒，弟子随后会回昆仑，任师尊发落。”

道虹无话反驳，看向碧嘉谦，后者则移开了视线，伸手挽起小殿下散落在肩头的发丝，捻起卷云衔玉抹额，为对方系上。

道虹冷笑道：“碧嘉谦，这个结局你猜到了？你满意了？不按我的路走，你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就算你承袭了灵霄禾的功法，凭借匹夫之勇，你能走多远？”

用灵霄禾戳痛碧嘉谦，道虹随即又补了一刀，道：“你还没吃够你性子里刚野一面的亏吗？碧云已经被你间接害死，你还预备害死几个人，方能学会低头二字！”

一把扫开蓝逸昆，道虹上前捏住碧嘉谦下颚，强迫其对视，喝道：“你跟我回帝都去见紫君！”

碧嘉谦用力挣开，吼道：“你没资格命令我！”

正面忤逆的结果，便是彻底激怒道虹，袖角急旋，一巴掌便要对碧嘉谦抽过去，手再次被拦下，打人的与阻拦的力度依然不轻，道虹抬眼看着蓝逸昆，冷道：“昆儿，过犹不及这四个字，你没学过吗？”

蓝逸昆后撤几步，将碧嘉谦护在身后，没再抱拳，跪下叩道：“师尊，别管谦如何忤逆你，事有轻重缓急之分，还请师尊高抬贵手，前路艰险，谦受得苦难够多了，弟子恳求师尊放过碧师弟。”

蓝逸昆端正抱了个拳，道：“师尊要罚，罚弟子即可。”

小楼外，以唐元带头高呼的殿下千秋王爷千岁之声传了进来，一直沉默的玄星銮这时拿起玉冠自行戴上，一手拉起碧嘉谦，一手拉起蓝逸昆，言对碧嘉谦道：“玄纱挂好。”

蓝少侠伸手拿了掉在地上的玄纱，直接糊在谦的脸上，以眼神提醒他的谦，好汉不吃眼前亏呦！

銮殿下感觉手里的人拉不动，瞥眼看着碧嘉谦，道：“你今儿是忤逆上瘾了不成？”

碧嘉谦低着头，下颚若削，这就是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道虹眼底含厉，趁玄星銮与蓝逸昆不防之际，对着碧嘉谦扫过去一道耳光，一巴掌见血，血花含笑落，碧嘉谦抬眼看着道虹，讥讽道：“想打我多久了？往昔打不得，如今打了，你觉得能解决掉当下所有麻烦的话，你可以再打——有种你就打死我！”

玄星銮简直惊了个悚的，这还是他那个秉持君子仪态，凡事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亲太傅吗？！

话说回来，他面前的这位，还真不是那个行事颇稳的容太傅。

蓝逸昆亦被吓得不轻，连忙拦在碧嘉谦与道虹当中，他是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