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艇逐浪，击水而行，这么快的速度没别的弊处，只有一样，銮殿下晕船了。

舱中染有生姜之气，玄星銮鼻子底下压了一片新鲜姜片，衣裳敞着怀，软乎乎的肚皮上，肚脐眼那处也贴了一片生姜。

小殿下面有菜色，蔫不唧的躺着，别管是鱼肉还是卤肉，此番他是什么肉也不想吃，就连瞧见最爱的面食，也是个胃里翻江倒海的。

碧太傅伸手将薄被拉高，盖住銮殿下的小肚皮，免得他总忍不住想捏两下。

横竖闲来无事，玄星銮十分叛逆的伸出光溜溜的一条腿，就观好太傅的君子脸快要皲裂，小殿下还没来得及笑出声，脚丫被容太傅捉住，脚底板俄顷被挠了两下。

“唔——痒死了——我不闹你家公子就——好——了——么——”

“好——么——”

一呼换一哼，玄星銮瞄着容卿，不满撇嘴道：“我本来就晕，你还挠我！容卿——你放肆！”

“本座就爱放你的肆。”

容卿佯装要再捉人挠，小殿下连忙将被子裹紧拉高，只露一双眼仁，可怜巴巴的瞄着碧相，管好你养的狼呐！

碧嘉谦吃吃吃的笑，将“不厚道”三个字明晃晃的糊了自家殿下一脸，转眸看着容卿，道：“出去透透气？”

“荀侯还是不思餐饭？”容卿道：“要不，换我去跟他聊聊？”

“心病。”

碧嘉谦微微一叹，没了逗弄小殿下的心情，起身推开舱门出去了，容卿跟着一起出了船舱，两人并肩看着江水，一时无话。

“你说，素和如风到底晓得不晓得荀恒乃是陛下的人？你说他玩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容卿问罢，留意了一下公子神色，就观对方神色没什么变化，这才又道：“会不会是……玄丹阙自己编排的苦肉计？”

碧嘉谦视线停在远景，没答容卿的问，过了好一会儿，忽道：“我想练剑。”

容卿：“……这还在艇上，你练哪门子的剑？”

只过一息，容掌司明白了，他家公子能上天，能入江，根本不拘于箭艇这么大的地儿。

天纵长影，剑色锋锐，水掠长虹，人玲珑，步凌波，碧衫舒袖，衣飘翩然。

一众军汉还是头一遭瞧见碧相舞剑，不由相继张大了嘴，压着额头，极目而望——

碧嘉谦乃取箭艇后方所逐水花为假想之敌，当空挥剑，每一剑皆斩向浮飞而起的水珠，细小水珠被剑气击得愈发细碎，蒸腾化雾，隐约发出滋滋动静，好似被烈焰燎干一般。

剑影愈发快，碧嘉谦每每回落甲板，借力再跃，容卿顿觉船身蓦地一沉，这么大的箭艇还会受力而沉，他家公子这是每顿饭都吃了秤砣？

眼尾染了好奇好战之色，便在碧嘉谦下一步再取借力之际，容卿一霎掠至，以肩头给公子垫了个脚力，容掌司有些托大，直到被碧相一脚踏得腿软，差点跪下，这才凝眉感叹，他家公子果然是吃秤砣长大的，这铁疙瘩一般人，他啃的时候咋就没觉得硌牙呢？

就观碧嘉谦返回又要借力，容卿气沉下盘，换了个膀子给公子借力，与此同时，更灌入了他本有的气劲，这回不托大，这劲儿却使得有些大了……

碧嘉谦一个没防备，整个人被容卿送出老远不说，加上箭艇速度本就迅疾，这么一个起与落的功夫，碧相没留后招，乘着容掌司送的这么一个力，直不楞登的落入江中。

容卿捂脸咳咳，本座不是故意的。

碧嘉谦破水而出，几个借水而过，追上箭艇，落至甲板，同样咳咳两声，显然是被水呛着了，眨掉眼睫毛上的水珠，碧相隐有炸毛趋势——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你会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玄丹阙的苦肉计嘛！

你会不晓得陛下缘何在这个时候放出咱家殿下嘛！

你没发觉咱家的殿下，才是那个最货不对板的嘛！

陛下不仅用咱俩这般款式的牙鱼来钓隐在暗处的大王八，还将小殿下当成美味的猪肝扔出来了——要用小殿下引王八！

我不练剑，怎么打那些即将登场的各路王八！

你离开帝都前，必然去见过陛下，必然晓得咱们的陛下才是深藏不露的王那个啥！

管你去没去，反正我就当你私自进宫，又去见了陛下！

总之在王八没露头之前——

容小卿！

咱俩且打一架吧！

内心呼啸着奔腾掠过一阵腹诽，碧相一身毛尽数炸开，将龙泉剑换到左手，将剑锋背在身后，右手握拳，对着容掌司的面门砸了过去！

容卿诶诶两声，后腰轻摆躲过了这一拳，玄纱微紧之际，他才发觉公子是要以能否摘了他的玄纱，来定胜负。

开什么玩笑，这玄纱必然不能被摘，旁观的还有一群军汉呢！

军汉本就容易受“战”而激，马平扬声喝道：“擂鼓——吾等为咱们的郎君掠阵！”

容郎君有暇翻了个白眼，掠阵个鬼

，尔等是嫌本座败得慢么。

碧郎君无人掠阵，直接怼过去一个大白眼——

容小卿！你且莫落入我手，否则我今天开荤，我啃扁你这容郎君，让你跟我姓碧！

銮殿下几口嚼了鼻子下贴着的姜片，暗念不能浪费，便又将肚皮上贴着的姜片也吃了，呛得咳咳两声差点噎住，穿鞋下地，顶着眼红噙泪的模样，一路跑出船舱，对马平喝道：“鼓槌给孤——孤来给太傅助阵！”

马护卫抱拳，敬重殿下是个真性情的小汉子，这便双手将鼓槌递了过去，瞧殿下一番血性，都给激动哭了呦！

銮殿下吸了两下鼻涕，泪一霎而下，激动倒是真的，这个哭么，概因被生姜辣呛的。

碧太傅一眼瞧见小殿下模样，没忍住的“噗”了一声，那位是来给他助阵的？

不是来故意逗他笑，让他泄气的？！

心思分叉，隔着衣裳都能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直逼肩头衣衫，碧嘉谦沉肩坠肘，单足立地，原地旋身，就以一招漂亮的白鹤亮翅，避开了容卿擒过来的那双手。

白鹤亮翅转铁马寻桥，借着反身下腰姿势，碧嘉谦单手按着地板，凌空后翻，临了，附赠容小卿一招令其倍感熟悉的神龙摆尾！

叫好声迭起，这几套身法太漂亮了，再配上少年郎君这般漂亮的人儿，马平的手掌都拍红了！

马护卫如是想，碧相看来是个能耐的，说不定真能孤身独闯那个总指挥使统领的三十万人马之中，杀个来回呦！

拍手的人逐渐停下，半空一方玄纱飘落，容卿伸手接了，背对着马平那些人，目光平静的看着公子背影，道：“你赢了。”

碧嘉谦沉默了一会儿，回眸看着容卿，道：“缘何不出全力？”

容卿利落挂了玄纱，大大方方的回了三个字，“不舍得。”

碧相愣忪了一下，脸上终于笑了，眉眼含笑的看着容掌司，道：“那就再来——你且助我借力！”

这回的借力是个有分寸，有预料的，容卿力沉下盘，内劲蓄到左肩，碧嘉谦翻身后撤，借容卿气劲，加上自身内息，两厢发力，当空剑斩，龙吟炸响天际，苍穹浮云欲碎，箭艇后方的江水好似遇上猛兽开道一般，临渊分浪，硬生生的被灼热剑气劈开一条水路，连水底的淤泥都被劈开，露出了不知多少载未见天日的沉石！

玄星銮看得痴醉，别管这是不是昆仑派剑法，执剑的人是他的太傅，是大玄的碧相！

浊江翻浪，碧嘉谦一剑斩出，余劲不跌，复取浮空借力，反手挥剑之际，仰天长啸，虎啸龙吟交叠，破空擦耳的劲道，声波横扫江畔，林兽伏地低吼——

似拜王，似拜相，似朝奉百兽之王，无不瑟瑟发抖！

容卿眼中炙热，心也是热的，他的公子就不该是个脆弱的，合该这般万人来拜，帝王之下，众生之上。

玄星銮拢袖，眼观天际，道：“大玄——武！”

马平早已挂了一脸热泪热汗，他家将军有帮手了，他们守了那么多年的边关，即将迎来以碧相为首的最有力的年轻力量！

马平振臂高喝：“大玄威武——碧相威武——容掌司威武——三殿威武！”

碧嘉谦轻身落下，收剑入鞘，振臂低眉，道：“玄军威武。”

武在身，威仪在眼，活生生的人，锋利的剑，凌厉的剑法，几番镇在前，别管是晕船的，还是不想吃饭的，都不再犯病。

銮殿下一顿饭吃出气吞山河的气势，荀侯几日进食不佳，这么一顿饭便要吃出几天的量，方才他身在舱中，目光死死盯着舞剑的郎君，看得兴起之际，差点一头栽到江里喂鱼——

怎么说，也得将面前这些鱼都吃光了呦！

碧嘉谦进食依然保持着惯有的君子仪态，除了吃的量有点多，概因消耗巨大，饿的。

吃食儿的三人面前就剩一条鱼，三人目光交错，半步不让，当空伸过来一只手，碧嘉谦抬眼，玄星銮扭脸，荀冢卿翻了个白眼，容掌司慢手拆鱼肉，环顾面前三人，末了，将鱼肉送入自个儿嘴里，慢嚼。

在座的都吃饱了，他还饿着呢，唯在此时，容掌司忽而怀念起了那位厨艺上佳的南疆王。

若那个大混球在场，他且也是个在座的一边凉快的，且不必惦记着，还有一群等着他煮食儿投喂的糙汉。

箭艇轻快而行，岸边树丛被劲风扫过，一道身影当空徐落，手中铁骨折扇抵着额角，笑声慢，语声寒——

“碧嘉谦，容卿，玄星銮，人齐了，此番，总算不虚此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