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帝只召容卿，未召荀仪，陛下大致料到这位侯爷会不请自来，郭有心将两尊大神请入殿中，继而麻溜滚蛋。

荀仪正要下拜，耳闻圣帝叹道：“冢卿，此间没有外人，莫行这些礼数，唐元，掌灯。”

语声一顿，圣帝对唐元摆手道：“传令众臣，各自归家。”

荀仪摆正姿势，恭敬下拜道：“冢卿代同袍，谢陛下隆恩！”

圣帝不语，待唐元离去殿门合拢，表面来看，唯剩君臣三人。

容卿抬眼看向殿内藻井，上面那位轻飘落地，抱拳道：“末将见过荀侯，容掌司。”

一眼观之历纶换了玄甲，更瞧见对方悬在腰间的七星佩剑，容卿回以拱手之礼，道：“恭喜松鹤晋升。”

历纶表情绷得死紧，便在容卿呐然不解之际，历纶先是看向陛下，得到许可后，这才看着容卿，道：“两件事要知会容掌司，其一，末将没寻到那名小公子。其二，碧相……不大好。”

容卿长身而立，玄纱下的表情没多大变化，言道：“本座的公子，怎么个不好法？”

历纶下意识退了两步，再一次看向圣帝，这话该怎么说才好？

圣帝眼底微冷，你照实说便是。

有了陛下的许可，历纶组织罢话语，又反复斟酌过用词，这才道：“松鹤没瞧见真切的，只是先瞧见銮殿下与丰大伴进了碧相卧房，没过多久便听见殿下一声惊呼，继而丰大伴便急着寻那商大夫，去往碧相卧房。”

容卿绷着的心暂缓，道：“你可听见公子唤我？”

历纶道：“未曾。”

没听见公子呼唤，其然也不好，以容卿对公子的了解，怕是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事，且不会小！

容卿没再言语，目光对上圣帝，主动让开“战场”，将话语权交给了荀仪——

对方来此，必有要事。

荀侯感念容掌司体贴，对圣帝躬身拜道：“陛下当守成，不可太急。”

这说的便是圣帝针对六部挥起屠刀之事，圣帝被这句话气笑，本已淡去的怒火复而烧起，“啪”地一声将案头奏疏甩在荀仪面前，道：“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再说。”

武侯看文官写的奏疏，这不合规矩，荀仪晓得圣帝正在气头上，这便捏着鼻子将奏疏捡了起来，只看一眼，面色直接变了！

奏疏有言——

“臣王贺有禀，往昔苍天不言，妖孽恣意横行，碧落黄泉一人，携子同祸清明。”

“今夕苍天有言，妖孽度雷劫，残，归碧落黄泉，无故，唯子仍祸清明，伴君侧，纵巧舌如簧，巧姿弄色。”

措辞用的恶劣，此话就是在指着已逝的碧云来骂，你自个儿死了，还偏要留个祸根继续为祸朝堂，不止为祸朝堂，更是在拐着弯的指明，碧嘉谦乃是凭姿容迷惑陛下。

容卿亦上下阅了个仔细，反倒不如荀仪那般生气，这些个调调他早已耳朵起茧，他对礼部侍郎王贺的文采不感兴趣，只对礼部尚书……

不，确切说来，该是对户部与吏部尚书更感兴趣。

圣帝被容小卿长眸中的慧芒闪得心焦，更被荀仪眼中的怒火烧得几乎外焦里嫩，陛下轻飘飘摆手，道：“冢卿，你且别这般生气，经历诸多是非，你能看清你的老邻居冯老头是个什么调调，这便值当了。”

荀侯抬眼，“值当个屁！”

敢对陛下出口带“屁”，容卿侧目，道：“侯爷，本座劝你一句，好好说话。”

试问连自家儿郎动辄都会捉来胖揍，荀侯端的便是军汉作风，口中不仅能喷出一个“屁”字，必要的时候，这位侯爷乃是会杀人的！

“紫君，往昔我归顺于你，两姓家奴这个污名我没怕过，如今我更不会怕，你且许我直接对番邦出兵如何？！”

叫的是名，圣帝眼底黯然，走下台阶站在荀仪面前，语重心长道：“冢卿，我感念你退得及时，更惭愧于没照顾好令嫒。”

荀仪摆手道：“别提那个水性杨花不知羞耻的货色！荀家没这种女郎，我就当没生过她！”

这话揭开，圣帝无言片刻，呐声长叹，“是哪个将这事告诉你的？”

荀仪嘴角微动，没将话说明，只从袖中抽出一个火漆开启的信封，单看上面所书父亲两字，便知出自宸妃手笔。

荀侯眼底含厉，将信封抖得刺啦啦作响，恨道：“亏她还有脸跟我说，她乃有身孕，让我这个父亲多帮衬她几分——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她怎么敢？！她这是要整个荀家给她陪葬！”

容卿旁听至此，略感疑惑，缘何荀仪晓得宸妃有了身孕，便能断定并非龙种？

圣帝侧目，主动为容掌司解惑道：“朕自登基后，便服用断子绝孙汤药，不会再有孩儿。”

容卿：“……你服用……啥？！你为什么要吃那个见鬼的汤药！”

圣帝淡笑，道：“是我吃又不是让你吃，是我生不出来，又不是你生不出来，你急个什么劲的？”

陛下摸了摸下巴，盯

着容卿腰侧玉佩，复道：“况且就你跟你家公子这么个调调，你俩别管哪个，都是生不出来娃娃的。”

容卿额角青筋乱跳，眼下这么个光景，适合说笑？

圣帝笑容稍淡，两指顺过袖角，看着容卿，道：“我就一位发妻，她不在了，我不会给任何女子母凭子贵，登上后位的机会，这便是缘由。朕此生有三位嫡亲皇儿，足矣。”

帝后鹣鲽情深，这个缘由确实能说得通，但容卿总觉得内里尚有乾坤，乃有令他心惊肉跳的阴谋气息！

容卿手头不是没有能用的线索，问，还是不问，问了之后，会不会有答案……

荀仪这时看了容卿一眼，天家事，后宫事，不得僭越，年轻人，切记见好就收！

容卿握住圣帝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直追陛下眼底，道：“我不仅是陛下的臣子，若你需要……”

圣帝道：“你留在我身边？”

两厢对视，容掌司冷脸，扔开圣帝的手，转身就走，亏他还想着替这人解忧，让这位高智的陛下忧个够去罢！

荀侯目瞪口呆看着容掌司一身煞气而去，不解道：“陛下就这么看着他走？眼下时机正好，陛下何不将话说开呢？这年轻人着实不错，我看不如将我所统领的四水三十六卫……”

“不成，容卿不能领兵。”

圣帝一句话掐灭荀侯的念头，沉声道：“泓澜镇守边关，若再加上一个手握兵权的师侄，这叔侄俩迟早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荀侯拍了拍脑门，晓得是他急进，可他不急不行，他是退了，手握的那路兵马交给哪个？！

圣帝但看表情便晓得这位侯爷在想什么，故道：“冢卿，你不妨将你家儿郎给你出的主意，跟朕说说。”

荀侯暗自擦汗，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陛下。

如此，也罢。

两人凑首三言两语说了片刻，圣帝越听越觉得可行，既可行，又有趣，趣味之处便在于出奇制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陛下嘴角压不住的上扬，抚掌道：“冢卿大善，养出晏清这般优秀的儿郎！逢日/你且让荀晏清进宫一趟，朕重重有赏！”

荀侯嘴角抽搐两下，摆手道：“不成。”

圣帝奇道：“为啥？”

荀仪后退几步，赔笑道：“那个孽障……被我揍得下不了床了。”

陛下逐步逼近，笑容渐次失温，“好啊，你可真是有能耐，你信不？朕能揍得你出不得太极殿！”

这厢君臣对脸，殿外忽而传来丰长穆急声求见，圣帝以为碧嘉谦那处事态严重，这便应了一声，丰长穆面色匆匆跨入殿中，急得声音都变了，道：“陛下！冯尚书中风了！急病！冯府家仆寻遍帝都郎中——皆束手无策！”

荀侯面色同样变了，冯翛然年纪不小，这一旦中风，若寻不到良医，只怕——

圣帝凝声传道：“唐元！你速去灵泉山庄带商景馥去往冯府，告之那位商大夫，若医不好冯尚书，朕且拿他家郎君碧嘉谦问罪！”

丰大伴更为焦急道：“陛下，碧相也着实不好！”

圣帝谨慎思索数息，道：“怎么个不好法？”

丰长穆一五一十道：“晨起，銮殿下去给碧相请安，奴婢陪着一道去的，得碧相许可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銮殿下脚底绊了一下，撞入碧相怀中，殊料就这轻轻巧巧的一下，碧相不仅口吐鲜血，当即不省人事！”

圣帝眼底煞冷，他却不知……竟会如此严重！

殿中踱步片刻，陛下看着丰长穆，道：“那刘觯呢？！”

丰长穆愣了一下，摇头道：“奴婢没瞧见。”

荀仪晓得事态严重，请示后得到许可，先一步退下出宫回府。

圣帝转眸看着历纶，道：“松鹤，你且跟长穆一道先回灵泉山庄，切记守好山门。”

历纶抱拳而去，丰长穆本想再说些什么，一眼瞧见陛下眸底冷意，这便急匆匆随历纶返回山庄去了。

殿中只剩圣帝一人，目对三足灯那处的烛火，陛下面色忽明忽暗，整个人随着灯油逐渐枯竭，陷入了黑暗之中。

碧云与御风走了，为他留下不争不抢，并甘愿对他俯首称臣的两个年轻人——

如今容卿被摆在明处，各路人马都想从这人身上削下一块肉，而碧嘉谦更是挡在容卿面前，早已满身疮痍，身为帝王，他该拿什么回报这双大好儿郎？！

圣帝目光送远，他棋盘上目前还有一个人能用，论出其不意的程度，只怕会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