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在即，百花园中，露水深重，玄星銮在房中帮不上忙屡遭嫌弃，只能退到悬廊，兀自观景。

碧嘉谦言之恋慕容卿，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小殿下别的不懂，但他晓得房中那两人，一人乃是三司大佬，另一人更是当朝首辅，若陛下晓得这两人之间有了私情，必会龙颜震怒！

尤当想起那个有关碧嘉谦乃是依靠色相蛊惑圣帝得到的首辅之位，先不说碧嘉谦为人究竟如何，玄星銮对圣帝是绝对信任的。

这么多年，后宫也没见哪个妃嫔得到过高的圣宠，自他降生之后，往昔正值盛年的圣帝，再无其他子嗣，而自他母后因难产薨逝，陛下未再立后。

玄星銮隔空眺望玄宫，内宫女子的荣枯，不是他能懂的，无论那些女子是繁花荣景，亦或残花败落，对于帝王来说，皆如过眼云烟。

他时而能瞧见圣帝形单影只的站在落梅轩偏殿，对着他母后的画像以及三清神像，愣愣出神。

虽然瞧不见圣帝表情，但陛下的那个背影……令小殿下瞧着心疼。

却不见陛下孤单的时候，那位被誉为魅惑主上的碧相前去陪王伴驾？

玄星銮记得幼年之事，同样年幼的碧嘉谦住在他的落梅轩中，一留便是几个月，那个时候陛下时常去落梅轩，反倒在这人终于长大之后，陛下便再未在落梅轩中召见过碧嘉谦，一次也没有——

便连落梅轩，陛下也极少再去。

十二岁挪宫，玄星銮进驻天枢殿，食宿皆在天枢殿，落梅轩基本算是空置。

先前不觉得有什么，到此一刻，他越想越觉得碧嘉谦不像会出卖色相的人，陛下更不会是色/欲熏心的昏君！

那么问题来了，先前他缘何总与碧嘉谦过不去，瞧这人不顺眼呢！

玄星銮想破脑瓜也想不明白，分明他这太傅瞧着无比正常，怎么往日里偏就事事都要撩他炸毛，惹他跳脚方才罢休呢！

惹他跳脚的同时偏还救他，还一连救了两回，小殿下望天，好太傅到底是个什么心性，莫非高智的碧相天生就爱自找麻烦，闲来无事就爱他这銮殿下派刺客刺杀？

这不是自找虐嘛？

玄星銮不仅无语望天，简直无语凝噎！

小殿下腹诽过甚满地蹦跶，成功惹来房中容掌司的关注。

容卿瞥眼，破小孩儿不晓得又在搞什么幺蛾子，瞧这蹦跶的动静，且莫再给摔着了……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耳闻玄星銮一声“呀呀啊”，旋即便没动静了。

容掌司：“……”

碧相可能也觉得他这太傅当得糟心，伤口又疼，哼了两声，也跟着没动静了。

房外的和房内的都没动静了，容卿侧耳聆听，不止人没动静，附近的鸟鸣也没了。

拢好碧嘉谦衣裳转过身，容卿看着房门道：“你既然回来了便去歇着，再者，莫招惹殿下。”

御风鬼手拎着被他敲晕的玄星銮不请自入，一脸不爽道：“我都失踪大半晌……”

容卿抬眼，“是十个时辰，将近一日。”

御风鬼手：“……好好好！我这都失踪就你说的十个时辰将近一日，你怎不急着找为师呢？”

容卿抄走玄星銮，侧目道：“你这不是回来了么？我若找你，你会让我找得着？”

御风鬼手握拳，“徒儿，你莫非不晓得何谓尊师重道？”

容卿踅摸一圈没找着安置小殿下的舒坦地儿，满心不爽之际，道：“你这徒儿最擅长欺师灭祖，你这丑师父要不要试试？”

惯有的师徒开怼模式，并未按照往昔惯有的套路开启。

御风鬼手哈哈而笑，笑收，脸冷，“那今日，你且来试试也罢！”

后脑生风，容卿揽着玄星銮一霎前掠，袖影横切，袂角若刃，转身格挡住御风鬼手抓向玄星銮面门的枯瘦鬼爪，容卿喝道：“你疯了！”

不防备御风鬼手突尔发难，护住了玄星銮，他便分身乏术，护不到碧嘉谦！

眼见御风鬼手反手震腕，一点寒芒直对碧嘉谦而去，容卿瞳孔骤缩，“你不能伤他！”

这话是对哪个说的，究竟是喝止御风鬼手对碧嘉谦发难，还是唯恐碧嘉谦对御风鬼手动手，倏尔间隙，碧嘉谦先一步撤开了方才悄然握剑的手，任御风鬼手弹来的那点寒芒，没入胸口。

苦于四肢僵硬动弹不得，碧嘉谦眼底划过一缕冷淡视线盯着御风鬼手，道：“点我的穴，要作甚？”

容卿单手护着玄星銮，挡开御风鬼手，护在碧嘉谦床前，师徒对望，御风鬼手面容煞冷，碧嘉谦道：“容卿，你闪开，你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要对我作甚。”

御风鬼手抱定目的而来，简单粗暴道：“我不对你作甚，是卿儿要对你做，今儿我便做主，将你许给卿儿当妻！”

碧嘉谦眼神冷了，“你休想！”

容卿眼神同冷，“他不愿意的情况下，我不干那强要之事！”

御风鬼手慢慢后退两步坐下，他不是不敢，他

敢做的事有太多，只当这一刻，他没有再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看着容卿，御风鬼手道：“卿儿，为师要不成了，为师将死，你那主公的大限，便也在眼前。”

碧嘉谦让开视线，没有接话，他将片刻时光，留给了容卿。

容卿目光低垂，道：“十二载，我以为能侍奉你到老，可你终究……还是要丢弃我。”

容卿的话语异常平静，平静到令人觉得异常，御风鬼手眉峰微动，他的这个徒儿长大了，再不是十二载之前那般渺小。

果然，容卿沉默了一刻，浅淡抬眼，道：“若本座要你继续活着呢？”

搬出“本座”二字，容卿放下了玄星銮，道：“咱们师徒两人，你为师，我为徒，徒有其名，你没教过我一天功法，也没亲传我一次心法口诀，屡次冷眼旁观我被那些狗杂碎欺负，一次次徘徊生死边缘，随后你将重伤濒死的我捡回去，伤药扔在我面前，我捡得起来的话，我吃，倘若我捡不起来，我死。”

御风鬼手没有言语，容卿说的乃是事实。

“你师父我也是这么一路走来的，而你师祖便是我杀的，只因你师祖散功了，你师祖要杀我。”

容卿点头，“我猜到了。”

鬼手山附近荒无人烟，经年被黄沙冬雪掩埋，选这么个不毛之地，可见鬼手一门的功法十分危险，稍有不慎便会祸及无辜，血流成河。

御风鬼手晓得容卿能洞悉这一点，复道：“你师伯伏垚本身是师祖最疼爱的弟子，然而他瞧见了碧云，一见云郎误终生，你师祖便将他最疼爱的弟子扫地出门。而你泓澜师叔……”

容卿接道：“刘将军心在外，所以他给自己选了一条路，也离开了鬼手山，最终山上只剩你这个丑师父与我那师祖。”

“对。”御风鬼手道：“便在泓澜下山的那一日黄昏，我杀了你师祖，没过多久，我便带回了你。卿儿，你会怪我……”

“我不怪你。”容卿摇头道：“恩是恩，仇是仇，我分得清楚，没有你，便不会有此刻的我，我也不会认识我这公子。”

风起于肩，御风鬼手长发披垂，扫尽恶鬼横拧的五官，低睨自身枯瘦双手，颇为秀逸的好儿郎，唯有这双鬼手，彰显着一代邪门宗师的印记。

首次瞧见丑师父并不丑，容卿并不吃惊，料定他那主公脑瓜没坑的情况下，怎么也不会选恶鬼般的人来爱。

“我与紫君……便是你们那陛下，我与他乃是旧识，可惜，也仅限于此，自紫君为帝之后，我是我，他乃玄帝，鬼手山与大玄江山，井水不犯河水。”

一语听尽御风鬼手所道，容卿走上前，俯身托起恩师双手，轻道：“所以一切的祸端，便是鬼手一门注定会有散功之祸？那泓澜师叔岂不是……”

“泓澜不会，他没有感情。”御风鬼手解释道：“为师恨碧云成亲生子，后来我知道，他本不愿意，我恨这个世道对碧云不公平！心怀憎恨，既能增长我们这一脉的功法修为，与此同时，亦会加速推我们去死。”

一直沉默的碧嘉谦忽道：“也就是说，你与我父亲抱定决心共赴黄泉的原因，还包括想要借此打击幽魂？”

御风鬼手沉默，沉默却并非代表默认。

碧嘉谦没得到回复，又道：“你去见过陛下，陛下的意思呢？既然陛下与你乃是一番旧识，既然陛下能够默许你留在山庄这般久而不闻不问，加之当初我父亲那般兴师动众的跑去剿灭你，而陛下并没有因我父亲剿灭你失败进而发难，综上，陛下显然不希望你死，更不会希望我父亲死。父亲与你和我对比，陛下分明更希望你们能够活着，陛下本就不信任我，他给了我机会来换取他的信任。”

碧嘉谦的言外之意，容卿听出来了，糟心公子善于织网，而今这人织得最大的网，竟是以命相护！

某些话他也彻底听懂了，难怪十二载之前碧嘉谦便言之凿凿的说什么要他活着……

糟心公子只说过要他活着，却从未说过这人自己也要活着！

碧嘉谦收回目光看着帷帐，慢声道：“御风前辈，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你杀了我，当世便只有容卿这一位殿下的太傅。而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会祸害容卿，我死了，容卿便再无爱恨纠葛。”

御风鬼手无言，碧嘉谦很聪明，简直太聪明，可往往越是聪明的人，便越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衣扫朔风，御风鬼手欺近碧嘉谦床边将这人一把揪起，容卿慢了一步，因忌惮再激怒御风鬼手，故此原地没动。

两厢对视，御风鬼手冷笑，“我算是明白紫君缘何不信任你了，你这分明善于计算的人，偏就不将心思放在正处！”

碧嘉谦挪开视线，道：“人心算不清，我算漏了我会恋慕容卿，故此，我输了，死而无怨。”

御风鬼手拎起了碧嘉谦，床上位置便空了出来，容卿将玄星銮搁在床上，总算腾出来了一双手。

摘了遮面的玄纱，容卿对御风鬼手道：“将我的人还给我。”

御风鬼手气哼哼的将碧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