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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灵灵, 地灵灵, 夜半鬼出门。
这种能从窗棂里看见明媚阳光的感觉,可比心魔池里乌沉沉魔气笼罩的滋味美妙太多。何况, 那个才被他削了拇指的和尚, 也没有翻脸追杀他, 反而给了他衣裳, 给了他床, 现在还在给他煮面。
没有了拇指,做什么都不方便。和尚两只手都缠着纱布,笨拙地用筷子搅着砂锅。
谢青鹤就闻着味儿不对“你在面汤里放什么了”
和尚用布裹着砂锅, 把刚煮好的面从茶炉上端下来,放在托盘里。
大约是怕烫着谢青鹤,和尚端起托盘又放下, 先上前扶谢青鹤起身斜靠在床上, 确认谢青鹤不会体力不支滑到之后, 又拆了靠窗榻上摆着棋盘的小茶几, 挨着谢青鹤放在了禅床上。
谢青鹤看着他忙前忙后,终于把那碗煮得滚烫的砂锅面, 安安稳稳地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很漂亮的一碗面。
雪白的面条,翠莹莹的青菜, 配着两筷子切得均匀的冬笋,两朵香菇。
近在咫尺闻着味儿, 谢青鹤肯定, 汤里绝对还有一勺猪油
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贫僧素知谢施主不求锦衣玉食, 只求衣净食美。戒是贫僧的戒,不是施主的戒。”他看上去情绪很平和,一双宁静漆黑的双眸望着谢青鹤,看不见半点戾气与仇恨,“施主身吞群魔,命不久矣。贫僧岂能吝啬一勺油”
谢青鹤不止肌骨寸裂,五脏六腑也都是伤痕累累。从咽、喉、食道、胃到肠子,都是出血伤口。
他这样的情况,根本吃不了任何东西。
可,除了疼,就是饥渴。皮囊的负担太大,身体本能地渴求能量,想要自愈。
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面,香喷喷地放在面前,谢青鹤只能闻闻味儿解馋。
“你倒是很想得开。”谢青鹤捂住自己的喉咙,咽喉里的血在凝固,结块,说话时难免触动,痒呼呼地吭吭咳了出来。多半吐在了谢青鹤手里,也有些遮掩不及飞溅在茶桌上。
和尚起身拿干净的毛巾将桌面擦干净,还端了一盆清水来替谢青鹤擦手。
对于谢青鹤的不解,他的回答很平静“皮囊而已。”
“何况,”将沾着谢青鹤鲜血的毛巾投入水盆,和尚双手带伤,也不能如何清理,只静静地看着毛巾上的血渍在水中晕开“凭你修为惊天,经此一役,你也活不了几个月了。”
谢青鹤看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几缕顽皮阳光,笑道“几个月时间,差不多也够了。”
和尚放下水盆回来,见谢青鹤不动筷子,问“我喂你”
谢青鹤连摇头都累“吃不了。里边都坏了。你若将门关上,让我闭眼歇上一刻钟,比吃龙肉都好。”
和尚要收那碗面。
“等一等。”谢青鹤又阻止。
和尚不解。
“望梅止渴,懂”
谢青鹤叹了口气,也有些可惜“这可是你替我煮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了。”
从前和尚煮的面,没有葱姜蒜,更不会有猪油。
和尚便起身走到门前,将门关上。让谢青鹤意外的是,和尚很不懂眼色,门倒是如愿替他关上了,和尚却留在了门内,又在东面做静功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谢青鹤不得已睁眼看他“我想歇一会儿。”
和尚双手握着佛珠,轻声说“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所以呢”
“所以,我想多看看你。”和尚声音温和,声调平静,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你不吃荤腥。”
常年茹素的人身上的味道和荤腥不忌的人有差别。常人或许闻不出来,谢青鹤什么样的修为跟和尚故人重逢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和尚并未破戒。说和尚不老实,无非嘴里占个便宜。
和尚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想了想,说“我不吃。你可以吃。”
“你既然不吃荤腥,禅房里为何能找出来一勺猪油”谢青鹤问。
和尚的禅房里,为何会有猪油罐子
束寒云知道偷偷摸摸去买春宫册子,谢青鹤比他老练一些,年轻时行走江湖见惯了市井之事,下九流里各种花样都接触过。男子之间,闺事不谐,买罐猪油就好了。
毕竟是借住在安国寺里,猪油罐子被和尚藏得挺好,谢青鹤翻箱倒柜时没找出来。
但是,他先前来和尚禅房喝茶时,翻到了一根卿云纹样的金簪。
安国寺里全都是光头,谁用得上束发的簪子何况还是卿云纹样的金簪
想来只有那位被和尚收归门下,学习佛法的“僧殿下”了。
礼者,衣冠也。
什么样的亲密关系,才会让身为皇子的僧殿下,把自己的簪子留在了和尚的禅房里
谢青鹤不爱多管闲事。
和尚跟皇子是什么关系,和尚犯不犯戒,他都管不着。
想着和尚都拼着犯戒把那勺猪油给他煮面里了,谢青鹤还挺感动的,倒也不计较那勺猪油计划中的用途。
可是。
煮面就煮面,和尚非要给他开一朵烂桃花,谢青鹤就不能忍了。
你一边艹着年轻可爱堕了魔的皇子殿下,一边在奄奄一息的我面前装个痴情人设,这不对啊
合着你一罐猪油还有两种用法一勺喂小皇子下边的嘴,一勺喂我谢青鹤上边的嘴好你个花和尚,你是两不耽误啊
聪明人说话不用彻底撕破脸。
谢青鹤轻描淡写问了一句,和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落荒而逃。
可惜这碗面。
谢青鹤合上眼,任凭温暖的阳光落在苍白皲裂的脸上。
时间珍贵。说了歇一刻钟,就歇一刻钟。
和尚断言,谢青鹤只剩几个月的性命。
究竟能活多久,谢青鹤自己都说不好。他如今的身体负荷很重,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
熬过这一两日,修为能让体内五脏六腑朝着好的方向自愈,他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毕竟他还没到能辟谷不食的地步,光靠着餐虹饮霞怎么顶饱他又不属龙。
若体内伤势积压,脏腑无法自愈,他也确实就剩下三两个月的时间。
谢青鹤对活下去心存希望,也做好了不得不去死的准备,已暗中将大罗灭生经回想了好几遍。
想要做的事,一件件列下来,也分不得轻重缓急,只能由近及远地办。
离开了心魔池,他可没有瞬息千里的本事了。一旦离开龙城,或许就没命再回来。
所以,只能就近办理。还得给自己离了龙城之后的路程规划好路线,避免绕道耽误。
从安国寺离开之后,谢青鹤循着记忆找到了秦逊家中,他要把秦逊丢失的地魂还回去。
不管秦逊做人如何失败,谢青鹤听他抱怨也很是看不起他的为人,可这人就是无端卷入魔尊害人事件的酒客,失了地魂一辈子痴傻的下场,委实太过无辜。谢青鹤赶到秦家时,秦家已经乱作一团,进进出出的全都是和尚道士神婆大夫,府里还在敲罄打锣,诵经打醮,热闹非凡。
秦逊曾抱怨子孙不肖。谢青鹤看他昏迷之后的秦氏门庭,确实没有能顶事的人才。
他打开药瓶塞子,释出秦逊的地魂,那道地魂又要往屋顶上爬。谢青鹤好气又好笑“你还蹲上瘾了”这道地魂在魔穴里就喜欢蹲在自家的房顶上,那时候是被困魔穴回不去,现在算怎么回事
谢青鹤如今自顾不暇,实在没空解决秦逊的麻烦,强行提气送了一个安神咒,好歹是把爬在屋顶上发呆的那道地魂塞进了秦逊的皮囊里。
魂魄刚刚归位,沉睡中的秦逊就睁开了眼,恰好被神婆喷了一脸符水。
大妇小妾还在床边拍手惊叫“哎呀神了,醒了”
气得秦逊一骨碌坐了起来“成何体统还不快快打发了出去”
谢青鹤才从屋顶上顺着出溜下来。他如今委实体弱,想像从前那么高来高去也不容易。
正盘算着这么走着也不是个事儿,离京之前,总得寻个代步的脚力。马也好,驴也好,叫他走着出去,只怕如今体力支撑不住。迎面两个人走过来,竟是李钱与卢渊。
“仙师吉祥。”两人都作揖施礼,姿态很恭敬。
“李钱在此等我也罢,你怎么也在这里”谢青鹤问卢渊。
李钱想抱大腿,谢青鹤也允诺了给他抱,那一日走得匆忙,李钱心中忐忑又想转来找他,谢青鹤也不奇怪。二人都凑在秦家门口,这是守株待兔等着他了。
他介入了李钱与卢渊的人生,李钱与卢渊又何尝没有共享他的人生
李钱与卢渊二人从他入魔时的行事判断出他的心性做法,选择到秦家来守着,可谓相知甚深。
卢渊解释说“我本是想即刻就走的。找门路也得花费些时间。过了两天,听说秦家这边还在闹腾,秦老爷也还没有醒来这也不是您的行事做派。我便想,您是不是遇上不方便的事了。”
所以,卢渊就暂时决定不走了。
秦逊的官做得不大,家里没资格两面开门,盯起来倒也不麻烦。
既然只有一扇门出入,李钱要盯,卢渊也要盯,理所当然就撞在了一起。
因谢青鹤之故,二人也算有些“兄弟情”,李钱是个会捧人的帮闲,卢渊也常常拍姐夫原配嫡子的马屁,都是会客套场面的人,干脆搭了伙一齐坐在附近的茶摊上,一边盯着秦家各色品流来去,顺便聊天吹牛。
谢青鹤也是惯会支使人,当即吩咐卢渊“我没事,你既然要接长姐,快去办你的事。”
不等卢渊回话,他又吩咐李钱“你倒是恰好撞上来了。我如今身体不大好,你替我准备一辆车,车上要有清水净衣唔,你会赶车么”说着,将从和尚禅房里顺出来的银票递给李钱。
谢青鹤这样有主意的模样,卢渊哪里还敢异议只说他家里有马有车,还有现成的马夫,省了李钱现找。谢青鹤在茶摊坐着歇息,卢渊一路狂奔回家,备好了马车与清水净衣,匆匆忙忙赶来。
谢青鹤上了马车才舒了口气,说道“今日承情。”
卢渊站在车前张了张嘴,半晌才说“你你要保重。”
马车帘子就垂了下去,也不见谢青鹤再说什么。李钱给卢渊做了个“他难受”的示意,卢渊才红着眼睛往后退了一步“走吧走吧。老胡,你赶车稳着点,别颠着我家先生。”
老胡咧嘴笑出八颗黄牙,先答应下来,又问“爷,咱们往哪儿去”
谢青鹤道“我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李钱,就咱们初遇的那家酒楼。”
他刚到龙城是乘驾飞鸢看着满城灯火最璀璨处飞过去的,大概知道是那个坊门,却不知道具体的地址。要他来跟车夫描述太过艰难。李钱就坐在前边,现成的巧嘴,不用白不用。
马车怎么着都颠簸。
然而,比起强撑着自己行走的费力艰难,这一点儿颠簸完全可以忍耐。
谢青鹤半闭着双眼,闲心养意,借此壮大神魂修为,试图帮助负荷极重的脏腑恢复健康。
意识慵懒飘忽之时,谢青鹤自动清醒了过来。下一刻就听见李钱轻声说“仙师,到地方了。”马车方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谢青鹤很想支使李钱。
可惜。李钱只是个凡人,不是寒山上能跑能飞的师弟们。
他咬着牙从马车上下来,前往走了几步,在暗巷中抬起头来,还是看不见自己藏飞鸢的地方。往日轻轻一纵就能上墙,今天就折腾了。先找了个矮檐,伸手借了力才跃上去,玄池剧痛也罢了,小腿与跟腱居然也痛
谢青鹤心中暗叹,我把它藏得这么隐秘作甚
以至于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顶,在房檐阴影处找到藏得好端端的飞鸢时,谢青鹤毫不留情,直接把飞鸢上的镌刻符文划了个稀巴烂。
飞鸢是带不走的。他如今没有体力驾乘飞鸢,也不能将飞鸢毫不设防地留在龙城。
他倒也想过,是不是可以藏进祖师爷空间。
如果他能一纵八尺高,悄无声息地溜上房顶,这事办也就办了。
现在底下一堆提着菜篮、挎着油纸包的围观群众,还能怎么办吧众目睽睽之下,来一手大变飞鸢咻地一声不见了只怕今天城门封闭之前,他的马车都别想离开龙城了。
朝廷这种东西,你强的时候,它根本不存在。一旦你虚弱了下去,它马上就会教你做人。
谢青鹤纠缠不起,只能对飞鸢下了杀手,麻溜走人。
他顺着矮檐往地上出溜的时候,对面的酒楼已经有好事群众架上了梯子,正探头探脑想看他在屋顶上干什么,还有大娘奶奶在远处递话“是个大风筝哪儿来的大风筝”
谢青鹤上了马车迅速躺平“出城。出朱雀门。”
他的暗示过于明显。和尚只好舀水上炉,取出茶叶罐子,准备替他沏茶。
等水响的时候,谢青鹤又觉得饿,先把匣子里的点心吃了,还要点评一句“搁猪油了。你这小僧哦,现在是和尚了。你这和尚不老实。”
“十一年没见了。谢施主还是这么口没遮拦。”和尚说。
谢青鹤把还剩了点点心渣滓的匣子推上前“是不是搁猪油了”
“武兴一别,贫僧一直在琢磨谢施主说给贫僧的道理。”和尚说。
谢青鹤便觉无趣,将空匣子抛诸脑后,转过头又去和尚禅房的茶柜里找吃的。被魔障困在酒楼里整四日,他不曾辟谷,再是修为精深也知道肚饿。吃了点心好像更饿了。
“谢施主说,佛法西来,西方经典既不禁荤腥,也不剃发烧戒。儒教讲君臣父子,道家说阴阳清浊,天底下的和尚庙也劝人向善,以地狱报应恐吓世人。贫僧这些年来,随师父行走天下,体察四方,却越来越觉得谢施主说得有道理。”
“俗人的规矩,常常变动。譬如家国变乱之时,朝廷要丈夫忠君爱国,一姓灭,一姓再兴,新朝廷又要丈夫为天下计,识时务者为俊杰。战乱结束之后,大批男子战死,又要寡妇异节生子,积蓄民壮。待到四海升平时,又开始讲究丈夫死忠,妇人死节。”
“俗人受皇权辖制,三千年来,事九姓之君,忠八朝之难。佛家的规矩,也任凭人君旨意发落。皇帝说,僧人要剃了头发,不许吃肉,这就成了佛家的规矩,二千年不改。皇帝说,僧人不许在闹市现身,须往深山修行,走街串巷的就成了假和尚,下九流。”
“经典曰,诽僧谤道者,下地狱。经典又曰,不忠不孝者,下地狱。”和尚听得火炉上的水响了,伸手取壶“我佛成道日,岂有忠孝之说”
无论佛道,皆是导人向善的宗教。
道士讲究“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和尚讲究“惜福积德、因果报应”。
那么,什么是恶,什么是善,什么是福,什么是德总要有个标准。
这个道德标准,一直都掌握在朝廷的手里。朝廷需要战士的时候,死战是德。朝廷需要投降时,忍辱是德。朝廷需要补充人口的时候,再嫁多子是德,朝廷需要风化矜持时,贞烈守节是德。
听朝廷的话,死后上天堂。不听朝廷的话,死后上刀山下油锅,受尽苦楚。
死后的世界,也受生前的皇权所控制吗普通信众不大关心地狱的真伪。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庙里的和尚道士也都这么言之凿凿,那肯定就是真的,死后的世界肯定就是那样的。
和尚不一样。
和尚在修行,和尚想知道,真实的地狱是怎么样的
谢青鹤拦住了他沏茶的手“你等等。”
和尚期待地看着他。
“要不你给我下碗面条”谢青鹤拿出从茶柜里翻到的挂面,晒干了切得整整齐齐,大约是和尚预备的宵夜,“你有砂锅吗”
“”和尚憋着一口气,起身给他找砂锅。
一直到谢青鹤吃上了茶汤煮的砂锅面,喝着和尚沏上的清茶,才随口说道“佛皆自悟,道自神传。按说都是自己修的,师父也教不了什么干货。那为什么还要拜师呢”
“师父么,就是在你行差踏错、走火入魔的时候,能拉你一把的人。”谢青鹤说。
和尚端着茶盏的手僵住。
谢青鹤低头吃了一口面,口中喷出热气“你师父怎么死的”
和尚久久不语。
谢青鹤也不说话,低头呼哧呼哧把一碗砂锅面吃了个精光,还记得擦擦嘴,端起茶盏漱了口,随即提剑起身,说“我问你,老和尚是怎么死的”欢迎来到,如果觉得内容丰富,请帮忙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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