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剑纯知道郎朔川听了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毕竟让一个人推翻自己相信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这本身就有些强人所难。

“那你可还认得她？”

沈剑纯指了指在一旁扫地的尼姑。

郎朔川看去，虽然有些眼熟，但仍旧想不起是谁。自己仿佛曾经有一段记忆被强行阉割掉了。

远明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非因果，皆有天理，明姑，你过来吧！”

那叫作明姑的尼姑走了过来，来到郎朔川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尼姑帽子，露出了一头长发。

看见她真容的那一刹那，郎朔川震惊了，那个丢失的记忆回来了。

“明——明姨？”

郎朔川认得，这明姑就是当年自己母妃的贴身宫女明姨，她是母妃娘家那边陪嫁过来的丫鬟，从小到大一直服饰在林雪茵的身边，无论是大皇子郎朔卓还是郎朔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虽然那时候，郎朔川还小，但还是有印象。

只是当时青阳宫中的婢女太监全都被处死了，郎朔川都以为明姨也死了，却没想到她居然一直活着，躲在这真佛寺中。

“你还活着明姨，太好了。”

“殿下……奴婢终于等到你了。”

郎朔川扑进了明姑的怀里，留下了心酸而又痛苦的眼泪。这是他自母妃和大哥去世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柔软的一面。

花间雪也想不到这个浪荡的皇子殿下，居然还会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皇兄和母妃真的是在谋反吗？”

“不——献王殿下和沐妃娘娘并未谋反，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诬蔑，因为殿下和娘娘挡了他们的道。”

“他们？他们是谁？”

“马皇后，太子，宸王，奕王，莱王，马水成，还有——陛下——”

郎朔川吓得一个踉跄直接后退了两步，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一切。

“父王，父王怎么也会……”

“陛下知道献王和娘娘是冤枉的，但他还是任由这群人的陷害诬蔑，然后判下了死罪。原本我作为贴身宫女，是绝对活不了的，是娘娘恳求沈大侠救我出宫，我才能苟活至今。”

沈剑纯也是长叹一口气：“当年我得知你娘有难之后，曾孤身一人闯进大内天牢想要救她。但她却不愿意逃走，只是让我带走明姑，还有就是护你周全。”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郎朔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一切。仿佛有某种尖锐至极的东西在敲打着他的灵魂深处。

只是片刻之间，他的额头上便已经充满了汗水。内心挣扎程度由此可见一般。

“是真的殿下。”

严东集也站了出来，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东集，难道你也知道这一切？”

这下郎朔川心里更加害怕了，连严东集都在这时候跳出来承认这一切，哪怕郎朔川内心不愿意相信，但事实仿佛真的和自己想象的那般越来越相悖了。

“是的，我本是献王殿下的贴身护卫，是献王殿下不让我告诉你这一切，他想让你无忧无虑地成长，不要背负责任。”

“皇长兄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献王殿下虽然年纪轻轻，但已心怀天下，仁德爱民，深受百姓的爱戴。又是皇长子，人都认为是未来的太子不二人选。然而，有的人却不这样认为。”

郎朔川试探性地问道：“太子和宸王？”

“不错，他们眼红献王的威望，于是便一起联合起来诬陷献王点下蓄意谋反，并且伪造出了献王点下私通北梁的迷信。由奕王亲自带着明廷司的人抄了献王府，带入了明廷司，经受了非人的待遇。”

虽然严东集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但郎朔川还是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明廷司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挺住。郎朔卓贵为皇子却要经历那样的折磨，这一切都是他们污蔑所致。

“其实当时很多的大臣都是献王殿下的，更有一些人愿意追随献王殿下真的造反，自立为王，但献王殿下最后还是选择不做的反抗，而让献王殿下选择这样做的筹码便是留下殿下你的性命。因为年幼你的是无辜的。而我也遵照献王殿下的遗命，此生誓死保护你。”

沈剑纯最后深深地说道：“朔川，你的命是你母亲和你皇长兄一起用命换回来的。”

郎朔川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从未怀疑过当年的那场判决，甚至一直认为自己有如今的遭遇也只当是为母妃和皇长兄赎罪了。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是假的，母妃和皇长兄都是被冤枉的，甚至保全自己的性命放弃了唯一活命的机会。

也就是说，自己是踩着母妃与大哥的命而活下来的。

有时候死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解脱，因为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留给他们的只有令人沉沦的回忆。

“噗——”

内外攻心之下，郎朔川突然喷出一团血雾，花间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即将要倒下的身体。

郎朔川看了她一眼，随后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远明大师为郎朔川诊过脉之后缓缓起身，明姑担心他的安危，走过来问道：“殿下的身体怎么样？”

“明姑，不用担心。九皇子自幼习武，身体远非常人可比。只是一时急火攻心罢了，休息片刻便会醒过来。怀空，你去后院厨房煎点药来给殿下喝。”

“好的师父。”

怀空乖巧的离开了。

“明姑，你就在这里照看殿下，沈老弟，你也许久没有来，我们出去走走。”

“好。”

沈剑纯与远明大师在寺庙里慢悠悠地转着。

真佛寺的后院是一片桐树林，不过时值冬日，的桐树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冬风凛冽，但对于他人而言，只不过是增添了这悲伤萧瑟的氛围罢了。

“沈老弟，其实你可以不用说的，那孩子一辈子也许都不会知道，，如此老衲觉得也挺好的，至少对于那孩子而言，不用背负太多的东西，他便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一片枯树叶落到了沈剑纯的手掌之上，他看着手里的落叶缓缓说道：“老友啊，我曾经何尝又不是这么想的，若是告诉我早就告诉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那你如今又为何？”

“这些年的漂流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是属于他的责任和使命，我们人都无权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力，他也不应该一辈子生活在欺瞒之下，何况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不会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而放过他。我告诉他真相这是我的责任，但知晓这一切之后如何选择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若要成长必须要经历这一步。”

禅道修为早已达至巅峰的远明大师，也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世事多纷扰，人途艰难，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逃不开名与利啊。恩恩怨怨，纠纠缠缠，究竟如何才能是个头！”

“或许这才是俗人永世不能入佛的缘由吧！”

沈剑纯望向远方，以他这等修为的人也不能完全看穿人世的复杂。

在岁月的大洪流之中，即使是宗师境三品的绝世高手，也只是历史大河中的沧海一粟罢了。就连那些帝王将相也不过是一时的浪花而已，终究是要随波逐流。

郎朔川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迷蒙没有边界的空间里。这里充满了迷雾，看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四周，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独身一人。

他在这个空间里走了很久很久都无法走到尽头，也许根本就没有尽头。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仿佛吹开了眼前的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红色的墙，青色的瓦，大雪纷飞，松树的枝头上被一团团的白雪压得抬不起头。院子很大，很宽阔，也很熟悉。

这里是————自己小时候母妃所在的寝宫青阳宫。

在青阳宫的院子里，此刻有着一群人。

一个穿着红色华服的少年和一个穿着蓝色华服的小男孩，两个人在院子里打着雪仗。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现在脑海里，冲击着他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郎朔川的双眼再一次湿润了，那是自己曾经的回忆，自己和皇长兄在雪地里打雪仗的情景。

旁边的石凳上坐着郎淳，他并没有穿龙袍，而是穿着一身便服。而他的脸上也没有了平日里帝王的威严，有的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慈爱。至于他的身旁，则坐着一位美妇人。

虽然已经不年轻，但端庄美丽的容貌仍旧可见年轻时的倾世绝颜，这便是郎朔川的母妃沐妃林雪茵了。

那时候的他们，一家人互相恩爱幸福，这是郎朔川心底最珍贵也是最美好的回忆。

只是这段回忆已经被他自己尘封多年，不想这一次居然自己作为旁观者重温了一遍。

可是在如今看来，这段珍贵的回忆却成一把刀，在他的心底划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郎朔川的目光落在了郎淳身上，眼神中的温柔逐渐消失，转而变得狠绝，如同厉鬼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命有不殆，时有不陨，运有不竭，大道至天，以力扛天。那些负我的，害我的，愧我的，我郎朔川发誓，一定要你们一一十倍偿还。”

郎朔川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陷入到皮肉之中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他心中的痛，只有手刃了那些仇人才能彻底的消除。

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一个无比庞大而又复杂的阴谋雏形此刻在郎朔川的心中酝酿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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