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巴士行驶在都市繁华的主街上, 车载音响循环播放着颇有度假风的雷鬼音乐，与窗外洁净整齐的街景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花善笑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这是她大约时隔半年第一次离开圣所, 而都市已经在数月间再次变幻面貌。正值三月末, 春色初绽, 行道树远看笼了茸茸的一团新绿, 道路都像在春熙中焕发光彩。对善笑而言, 更可以说是什么都新鲜。让她感到有趣的东西甚至多到来不及一一指给夷承看。

“你注意别太入迷，搞得信息流过载。”夷承叹气。

她一撇嘴“我的感官屏障可已经全部交给你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说, 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对方一板一眼地回应“毕竟才过没多久, 以防万一。而且在圣所时要应对的外界刺激和信息量和外界根本没法比。”

“对你造成负担了？”

“还不至于。”

“那不就行了。”话这么说, 花善笑还是略微收敛心神。

夷承说得没错。都市对于哨兵来说简直就是持续进行着刺激性爆炸的万花筒。虽然诱人, 但即便是街景, 对目前的花善笑而言，看久了也可能损耗精神和感官。

花善笑和夷承的时间知觉稳定同步以来, 以文姐为首的引导者们开始逐步指导夷承调控花善笑精神屏障对于外界刺激的反应。先是嗅觉、味觉, 而后是听觉, 再是视觉, 最后在上周, 是触觉。

剩下的最后一步是完全接管精神屏障。

花善笑难以想象从夷承的视角看来，一步步接管她的精神屏障究竟是什么样的过程。毕竟引导者们给夷承的提示都抽象到她基本无法理解。她扮演的角色更像是小白鼠，比如一次次地将手伸进恒温的温水里, 远距离反复聆听以小音量播放的音频等等。结果而言, 不再用整天小心提防着突然的感官刺激, 她轻松了许多。

而由于能力失控的风险评级降低，善笑能参加的外出活动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天的勘探考察。

目的地是都市边界外围东海岸上新发现不久的大型岩洞。和其他开放设施举办的实践参观一样，这次活动主要意在为即将毕业的神启者就业参考。

技术日益发达的当下，大多数勘探活动不需要人工就能进行。也因此，相比许多职业，神启者的能力在勘探方向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一辆小型巴士就容纳了今天前去参观的全员。其中还不乏早已定下别的就职方向，单纯只是想去海边玩耍一趟的人。

人少，划水的咸鱼众多，剩下的也因为勘探方向不热门而缺乏竞争意识，怎么想车上的气氛都该轻松融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原因在于巴士上还有两位非同寻常的客人。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参观活动向来由能力优秀的引导者陪同。然而……

为什么本区首席向导和他的搭档会在这里啊？！

当南风在发车前五分钟突然现身，原本闹哄哄的车厢顿时陷入寂静。

“之前东海岸发掘出来岩石和矿物样本很有意思，我认为有必要重视这个勘探项目，所以就顺便充当这次考察活动的领队了。”南风解释得轻描淡写，说完就在巴士前排落座。他身后还跟了另一个人。

单从外貌显眼程度来判断，那个人可谓与穿花衬衫戴银饰的首席向导不相上下。那是一位戴墨镜、着机车夹克的女性，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莫过于高高扎起的笔直长发和看上去能当凶器使用的尖头短靴。

显然她就是首席向导南风的搭档。

这位哨兵十分寡言，登车之后向司机颔首致意，之后便在南风身边坐下。目前甚至没有发过一次声，对自己的搭档也不例外。

那之后，即便在南风的要求下，车内放起了充满岛屿气息的音乐，气氛还是十分怪异。所有人说话都不由自主压低音量。

更为不幸的是，花善笑和夷承就坐在首席向导和他的搭档后一排。

由于此前与南风有过短暂交集，花善笑对首席向导本人并无太多的畏惧。然而这位女哨兵气场实在太强，善笑时不时会分心将视线从窗外的景色上挪开，观察从座位缝隙还有窗边露出的一截衣袖、一部分头发。

能够担当首席向导搭档的哨兵该有多强大的能力呢？

她不禁这么想。

鉴于本人就在前排，即便再好奇，花善笑也没法和夷承口头讨论。窃窃私语可逃不过哨兵的敏锐听觉。

「你在因为南风的搭档而紧张？」

夷承直接开始给她发消息。

「嗯……有点吧……」

「为什么？」

花善笑睨了夷承一眼，回复「因为很帅啊！」

「……」

「你是不会懂女生对帅气的同性产生的憧憬之情的」

「憧憬的话你去搭话不就行了，就坐在你正前方。」

「不不不怎么可能……」

夷承抬眉，一脸没话可说。而后，他放柔神情，伸手在花善笑颊边刮了一下“看窗外。”

她应声转头。

窗外的楼宇逐渐变得稀疏，经过大片为城市供应生鲜和粮食的农庄之后，他们正在靠近一道绵延不绝的白色围墙。

那就是象征着后战争时代的“墙”。

车中掀起一阵骚动。

“没错，这就是环绕e区的墙。”南风转身面朝座椅之间的走廊说道，“当然，这只是第一道防护墙。再过十五分钟左右我们应该就会通过关卡抵达外面。”

花善笑所熟知的世界是一个被高墙小心保护起来的脆弱泡泡。除了少数维持社会运转的高尖技术，e区的面貌似乎与21世纪初别无二致。但这并非长期稳定停滞的结果。

确切说，e区眼下的安稳是空前的危机之后，对百年前世界精准的模仿。

近一个世纪前，支配世界大半的巨型帝国突然崩溃。从原材料和商品供应链到经济乃至信息交流体系，原本紧密连接、互相依存的世界体系瞬息分崩离析。觉醒异能的神启者也在那个时代在各地相继出现，作为战斗力被卷进残酷的战争与政治斗争之中。地域纷争很快演变为裹挟全球的全面核战争，成片的大陆被字面意义地撕裂，地理版图被搅乱，不计其数的人丧生于这场几乎将人类推到自我灭亡边缘的浩劫。

这一系列危机被称为赤道崩塌。

战时的不少资料都被毁灭殆尽，帝国崩溃的始末、以及战争中发生的许多转折至今都是未解之谜。花善笑在课上课后观看过部分影像资料。里面展现的恶意令她一回忆起来就齿冷。

夷承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无言地将盖住她的手背。

她向他微笑了一下，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夷承家在双亲一代才辗转来到安全区e生活。夷承简略透露过，他的祖父曾经是军中的医生，家人却在他服役时几乎全部丧生，老人也因此直至人生尽头，都对战争深恶痛绝。耳濡目染，夷承对加入军队的抗拒大约由此而来。

硝烟终于散去之时，幸存者们在受辐射波及相对较小的地域聚集起来，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在荒土与废墟之中开辟出一个个依靠技术革新基本自给自足的人类安全活动区。

帝国灭亡近百年后，生活才逐步回到了危机降临之前的水准。花善笑所居住的e－5都市便是其中之一。说他们是第一代对于战争的创伤与可怖一无所知的孩子也不为过。

但恢复原状的只有表面。有些伤痕无法弥合，许多变化无法回拨。

花善笑学习战前历史的时候总有种荒谬的感觉。那样的世界真的存在过吗？不需要白色高墙围拢保护，即便踏出都市保护圈也不会立刻进入无人地带，搭上一班飞机就能抵达世界另一个角落的时代真的是曾理所当然的现实吗？

原有的政治、社会、和经济构架几乎全数毁于战火，也不再适用于后战争世界。其中最显著的变化便在于政体边界和人口移动两方面。

尚未经过净化处理的高辐射禁区不仅人烟罕至，生物活动也恢复得极为缓慢，至今被称为死亡地带。由于人口数量锐减，许多原本矗立着城市废墟的地带没有被重新开发利用，很快被自然重新侵占，成了新的密林。隔绝人类世界与非人类世界的便是那一道道标志性的白色高墙。国家的概念逐渐被遗忘，取而代之的是被切实存在的墙所划定的一座座巨型城市孤岛。

换而言之，人类安全活动区之间往往隔着数百数千公里的原始自然与辐射区。战时与战后艰难生存的回忆令“协作”退出舞台，每个活动区的首要政策无一例外都是保证自给自足，即便其他区域发生动乱也能持续生存。

这也意味着各个区域之间的交流与贸易都维持在最低限度，社会状况的差异也异常巨大。e区算得上和平富裕，但还是会时不时进入节电的半紧急状态。c区的状况相似，但由于所处位置自然资源不足，在社会管理上军事化色彩更为浓厚。更有一些活动区目前依然动乱缠身，疲于应对内部爆发的武装冲突。而新塔组织中心所在的g区则秉持完全的秘密主义，虽然从各方面实力而言都是佼佼者，但基本游离于各个活动区的政治博弈与斡旋之外，只会时不时地先进技术维持各方利益和力量平衡。

即便近十年来，部分区域之间的合作关系有回升的趋势，不论是物资还是人口的流动都远远低于战前世界平均水平。

花善笑家中有表亲居住在海洋对岸的d区，她小时候祖父母还会偶尔收到来信和包裹，在她觉醒前的那几年，即便区域之间的网络通讯技术已经十分成熟，父辈之间的联系也几乎断绝了。毕竟都成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从来没有人提过要到对方所居住的安全活动区看一看。

这样的事应该并不罕见。大部分人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离开自己出生的安全活动区。

－－各区分部之间维持密切联系的新塔组织是个例外。

随着巴士靠近墙体，高墙附着了特殊涂层的八角形表面也逐渐变得清晰。沿海地带云层聚拢，天色比都市中心要黯淡不少。

车内再次陷入寂静。

今天的目的地东海岸区域就在第一道防护墙外。

目的地以北还有第二道墙，那外面还有第三道。但第一第二防护墙之间的区域都是充当自然资源储备腹地的战略区域，几乎没有普通民居聚落。

而对于鲜少离开圣所的年轻神启者们而言，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墙外的世界。,,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