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他半年来最空虚的一个下午了。他没有任务，无需学习，也无法娱乐——这座大学建立在城市如此边远的地方，或许就是为了用荒凉的四周来逼迫学生们将所有无聊的时光投入到学习中。百无聊赖之际他突然想起李杰似乎仍然在楼下继续他那近乎于罚站的接待。无奈间他打定主意向楼下走去。

刚过午饭时间，原本熙熙攘攘的楼道变得有些冷清。但不论如何，其他学院的接待者都还有活可干，而他只能在别人羡慕的眼光里瘫坐在椅子上。一个上午就接待了两个学弟，也没有其他的任务，但他又不得不一直呆在这里。他的目光空洞，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想、是否在看。人们唯一确认的一点就是：这个人闲的发慌。他坐在门口屋檐下的椅子上，面对着门外，徐志航从后面接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不论是神色还是动作都表现出惊讶，但发现来人是徐志航后，他就绽放出了愉快的笑颜。徐志航对他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将它从空虚之海中拖出——也有可能会是他把徐志航缓缓拖入。

徐志航从旁边的保安室借来一把椅子，坐在李杰旁边。他们顺着徐志航想要了解的要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谈论着这座学校的点点滴滴。这座大学是一座很典型的中国名校，拥有其他大学所拥有的一切，也缺乏其他大学所缺乏的一切。这里有规划整齐的环境，有敬业的教师和勤奋的学生；但与此同时他又感觉不到任何特殊的东西，似乎与其他大学的差别只是术业上的专攻方向有所不同。相似并非坏事，将相同的范式推及至全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建立最完备的教育体系。但不得不说在一切的整齐、秩序与相似中，总有人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感觉最为微不足道，但也最为至关重要。不过无论如何，现在还不是探讨感觉的时候。他们谈论老师的性格，课程的难度，时间的安排，以及行政流程与党团工作。学术与行政是学生大学生活的两条主线，对于学生来说不可偏废，对于大学来说则缺一不可。学院院长管理着教师，正如党支部书记管理着辅导员；党员身份的分量并不比优异的成绩要差，甚至在未来有更大的作用。学生不止要在学习上先进，更要在思想上先进，毕竟，知识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被那种人掌握。只有又红又专的青年才是祖国未来的希望，社会主义的未来才是祖国想要的未来。

阳光炽热，来人稀少，外国语学院的新生则一直都没有。他们两人瘫坐在椅子上，无神地望向北门的方向。不得不说寂寞是会传染与增值的，两个无聊的人待在一起，分享着两个人的寂寞，仿佛度过了双倍的时光。一个人影从路口接近，他们起初并没有注意，因为此前多少次的期待都失望而归。知道那人将箱子搬上楼梯，躬身向他们询问是否有外国语学院的学长时，他们终于兴奋了起来。李杰接过箱子，徐志航带他沿着楼梯向上。外国语学院的新生们都住在相邻的三个房间，而这个新生就住在徐志航的隔壁。他叫杨煜哲，是江苏人，但在他却与印象中的南方人截然不同。他身材高大，声音浑厚，体魄健壮，更像是一个北方汉子。他提起箱子毫不费力，李杰脸上却浮现出吃力的表情。不得已，杨煜哲还是自己两手抬起箱子向楼上走去。说实话外地新生一个人来学校的很少，李杰也就问其缘故。他回答他的父母总是很忙，很多事情都只能他一个人处理。箱子并不能装下他所有的行李，更多的东西还在快递公司的手中，载在火车上朝这里飞驰而来。三楼并不算太高，他们很快就到了。上楼之前徐志航细心地去门房取了钥匙，到了门口他把钥匙交给了杨煜哲。门开了之后，徐志航和李杰就回到了楼下。

下午来的人不少，外院的一半男生都到了。雷宇是成都人氏，高靖希来自东北，周天泽与王子阳则都籍属安徽。最让徐志航关切的是他的第一个舍友高靖希。他如同大部分东北人一样身材魁梧，生性爽朗，充满激情，但又与大多数东北人不同，魁梧的身材包含着一颗细腻的心。在举止热情的同时，他的心却充满了冷静。他总能在最紧张的时刻沉下心来思考，因为他知道慌张丝毫没有用处。他从未来到过这座城市，在他心中只留存着一些残破而刻板的印象，比如地处西北，比如古迹密布，比如雾霾严重。可当他真正来到这座城市，他所看到的和他曾想过的截然不同。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规模宏大而人口众多，不止有古宅与遗址，更有大道与高楼。他与徐志航交谈时，掩盖不住的惊讶神色让徐志航不禁苦笑不已。他不得不解释这里并不只有电视上所宣传的、网络上所讨论的东西，说实话，那些东西并不能真正代表这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的本地人，他并没有去过每一个景点，并且在他看来，不少景区都难副其实。公园里的灯火，广场上的喷泉，皇陵与古刹，正宫与别馆，这一切新痕旧迹，都不是这座城市存在的意义，不是这座城市的本质。城市首先是人的聚落，首先要充满市民的生活。徐志航耐心地向他介绍这里，向他解释的过去与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将来。

他帮助高靖希收拾东西，结束时已经是五点多了。高靖希选择的床位就在徐志航的对面，靠近窗户的位置。他们还没闲下来多久，就被推门而入的李杰叫出来一起去吃饭。加上上午到校的王嘉轩，他们同行七人向食堂走去。他们占了两个桌子，热闹地一起吃饭。这时候他们看见袁湘琪带着张廷婉和另一个女生从西门口进来。李杰立刻向她们招手，看起来他和袁湘琪的关系似乎不错。三个女生立刻向这边走来，将包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起身去打饭。张廷婉的位子与徐志航只隔着过道，本来和高靖希聊得热火朝天的徐志航也就很自然地和张廷婉聊了起来。高靖希笑着嘟囔了一句“重色轻友”，便学着他和另一位新来的女生搭话。那个女生叫王雨欣，是浙江人。她生的小巧可爱，看起来并不像刚过十八岁生日的女孩，而是只有十五六岁。她给人的感觉与张廷婉完全不同，但不得不说她们都确实很美。张廷婉和徐志航相谈甚欢时，袁湘琪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徐志航并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张廷婉停了两三秒，脸颊上泛起几分桃红，用细小但有足够让周围听见的声音说：“你……你愿意来我们宣传部吗？”

还不等徐志航回答，李杰抢先隔空喊向袁湘琪：“你要跟我们组织部抢人？”说实话李杰这次带大家一起来吃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拉人入伙，吸纳新血，却不料冒出了袁湘琪搅局。袁湘琪也像他一样笑着回应：“怎么？你们组织部去年就和体育部霸占了所有的男生，还不允许我们抢上一个了？廷婉，你说是吧？”大家哄笑一片，张廷婉的脸也更红了。徐志航转头看向李杰，还没等他说话，李杰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嘛，老弟，我也理解你。你去也没关系，我们不会怪你重色轻友的。”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徐志航也不禁羞涩地低下了头。

大家就在这种欢乐的氛围中吃完了晚饭。男生和女生本应该在食堂的西门分别，但就在他们刚出门时张廷婉扯了扯徐志航的衣角。他立刻会意，示意其他男生先行离去。男生们立刻坏笑起来，李杰喊着“不坏你们的好事啦”就带着他们往宿舍走去。14号楼西边有一片树林。树林里的小路是去往图书馆的近路，也是情侣们幽会的圣地。如果再过一周，等到其他年级开学后，这里就会散布着不少对牵着手的，或是拥抱着的情侣。张廷婉的脚步有些急促，但徐志航还是能够从容地跟上。他们沉默了一路，在小路上走了十几米后，张廷婉转过身来。她低下头，目光时左时右，却始终不敢与徐志航的目光交集。大约十秒后，她才小声说：“对不起，刚刚是学姐让我邀请你的，很抱歉让你为难……”徐志航从来不是会过分在意这种细节的苛刻的人，他微笑了一下，说：“没事啦。说实话我觉得宣传部确实挺不错的，我本来就有去那里的想法。”张廷婉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欣喜，但很可惜徐志航并没有发现。“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再见！”徐志航急于从这微妙的气氛中脱身，并没有意识到在旁人眼里显而易见的情感。张廷婉那失望的表情和满含着遗憾的那一句“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急着离开。

害，还是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