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抬起手，她撑着微微低垂下去的头，金色的耳坠在轻微的摇晃中闪着微光。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在沉思。

现在台阶下的西杜丽见状，不由得出声呼唤她：“王，您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回过神来，她转动赤红的眼珠，瞥向了下首的大祭司，突然出声问道：“西杜丽，如果一个人面对绝境，却能够有机会逃避，那么毫无疑问，他会选择逃避，对吧？”

可是，她并没有等到西杜丽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嘲笑了一声，“没错，这才是人性，自私的人性！不选择逃避的只会是傻瓜，本王早就已经了解了，也愿意选择宽恕他们。但是啊……西杜丽，就在刚才，本王透过遥远的时空看见了这样一个傻瓜，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傻瓜。她很清楚自己留下来所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洪水猛兽，这个世界几乎毫无希望，是注定要覆灭的沉船，然而她拥有着逃离这里的能力，却最终选择了留下来。”

西杜丽惊讶地看见她所尊敬的王，忽然抿紧了嘴唇，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那是欣慰吗？是难过吗？还是叹息呢？

“原来如此，我是低估她的决心了，”吉尔伽美什最后轻声叹息着露出了苦恼的微笑，西杜丽从未见过她这样，仿佛终于被击败而认输般的释然表情，“这一次是我错了……那么等她回来以后……”

等她回来以后，怎么样呢？

西杜丽没有听见后面的话语，因为很快，击败魔兽母神美杜莎的一行人就借助魔术师梅林的魔术转移到了王宫里。

为首的阿芙洛狄忒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还是十分镇静的样子，西杜丽不明白她明明是凯旋的战士，却好像并不开心。

和王之前所说的话有关联吗？

“吉尔伽美什，我们……！”

“不，你不必多说了。本王早已经洞察了所有的情况——用「千里眼」。”

在阿芙洛狄忒咬咬牙，抬头打算与吉尔伽美什坦白情况时，却看见这位王相当轻松地摆了摆手，一副早已经了解了的样子。

对了，她是半神之躯，又拥有着能够看穿未来的「千里眼」，事先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也不足为奇。

“但是……吉尔伽美什，是我辜负了你的嘱托！明明只差一点，明明有机会可以结束这一切的！”

“阿芙洛狄忒啊，不要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本王看见了事情发生的所有经过，你已经尽力了。”吉尔伽美什用阿芙洛狄忒从未听过的轻柔声音安抚她道，“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而且就算没能阻止那位苏美尔母神的降临，你至少也已经争取到了不少时间。本王早已经安排了人员在海边观测水质，那里送来的观测结果证明，你所做的一切并非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提亚马特并没能立即醒来，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能够做准备。”

阿芙洛狄忒没有想到平时说话总是盛气凌人的吉尔伽美什，居然在她失败以后还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张了张嘴，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是想苛责自己，还是想要表示决心，她自己都不明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吉尔伽美什脸上显露出了罕见的温柔，她看着阿芙洛狄忒依然无法释怀的神情，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的情况本王早就在过去看见了。至少，你已经让本王所看见的未来变得好了很多，你真的做得够好了。”

阿芙洛狄忒不明白她为什么能以如此平静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言语之中包含的情绪她都根本无法体会，她只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为自己无法实现面前这个人类的愿望，而痛恨着自己。

吉尔伽美什说人类还有一天可以喘息，但是短短的一天能做什么呢？对生命根本看不见尽头的神明而言，一天连微不足道都算不上，那只是沙漠中的一粒沙，海水中的一滴水。

阿芙洛狄忒无法感同身受，也不可能感同身受。

“你看啊，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向着死亡迈进，却根本毫无迷惘。”夜晚时，埃列什基伽勒耸耸肩，指向这片大地，“我也很奇怪，既然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迟早要去死，为什么还这么努力地活着，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呢？但是啊……这不就是他们有趣的地方吗？”她笑着劝阿芙洛狄忒道，“今晚大概是吉尔伽美什最轻松的一晚，你想去见她就快去吧！毕竟，她是身为神明的你，都无法放下的人类，不是吗？”

阿芙洛狄忒拾着阶梯，一级一级地抬脚往上攀去，仿佛这些就是她所剩的最后时间，一点一点地将她的心攥紧。

王宫砌起的高台上凉风习习，吉尔伽美什高挑的背影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让阿芙洛狄忒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是谁？”吉尔伽美什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带着笑意，“是阿芙洛狄忒吧？”

她的话让阿芙洛狄忒怔了怔。

“你是一直在这里等我吗？”阿芙洛狄忒缓缓靠近，她的声音有些艰涩，“……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嗯？明知故问。总是跑过来骚扰本王的究竟是哪个厚脸皮的女人啊，西杜丽可不会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打扰本王。所以不是你，又会是谁？”

吉尔伽美什的话让阿芙洛狄忒轻轻颤动了指尖，她忍不住侧头去看她的表情，却见到对方漂亮的红色眼睛也正看着自己。

——她也在看我！

“阿芙洛狄忒，本王今天看见了，你拼命拨开海水夺取圣杯的样子。那还真是壮举啊！”吉尔伽美什望着她夸赞道，“你做事的方法还真的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不过你那个时候，要是被圣杯的力量反噬了该怎么办？”

“我……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吉尔伽美什看着面前这个明明是女神却露出懵懂表情的家伙，不由得叹气：“你还真是笨蛋啊！脑子不聪明就算了，能力也很废，难怪魔术王之前都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

“我！我是不聪明啦！但是我很努力啊！”阿芙洛狄忒底气不足地反驳，“就算我没什么能力，但是你看，我也做了很多事情了！”

“所以——放弃吧。”

阿芙洛狄忒惊讶地瞥向吉尔伽美什。

“放弃吧，阿芙洛狄忒。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你留下来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那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不，不——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你不是说过，我是异数，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吗？为什么，你现在又……”

“感到疑惑，想要听原因吗？那么接下来的话，你就权当做是玩笑吧。”吉尔伽美什放轻了声音，“因为你真的很笨啊，提亚马特是不可以常理看待的神，她脱离了所有的死亡也脱离了所有的因果，就算是身为真神的你，面对她也会有危险。反正留下来也无法改变什么，那还是让你活下来吧。”说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真稀奇，本王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私心了。”

阿芙洛狄忒愣了半晌，才惊讶地看向了吉尔伽美什，她有些怀疑刚才这些话是她的幻觉。

“虽、虽然不同意你让我离开的想法，但是，你这算是接受我的追求了吗？！”

“哈……？你在发什么梦啊，二流女神。再说，你有追求过本王吗？”吉尔伽美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轻笑了一声，“不过，也是该给这么努力的你一点奖励。”

什么奖励……？

阿芙洛狄忒微微睁大了瞳孔，吉尔伽美什倾身过来时，金色的长发滑过她的脖颈间，有些凉，有些痒，她能清楚地闻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极淡但不可忽视的香气，那是少女温热的肌肤所特有的气息，让阿芙洛狄忒不由得僵住了身体，脑中一片空白。

有吻轻轻地落在了脸颊上，一触即逝。

阿芙洛狄忒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她感到异样的热度烧了上来，让她的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刚才，刚才那个是……！”

“是奖励哦，你在临行前对本王说，如果胜利想要一点奖励。”

阿芙洛狄忒一怔，随后便立即想起了自己在讨伐美杜莎前，曾经对沉睡的吉尔伽美什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居然听见了？！

阿芙洛狄忒像是做梦一样捏了捏自己的脸，然后傻乎乎地看向吉尔伽美什：“对不起，刚才太突然，没觉出味，能再来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