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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烽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南烟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她知道祝烽这个人的脾气，这种时候不说话，就已经是默认了。

他，真的打算要让自己的家人入朝当官？

这——

一时间，南烟的心绪都乱了，手指有些无措的揉捏着刚刚祝烽给她，而忘了放下的小药盒。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祝烽沉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我……”

南烟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皇上，是为了奴婢吗？”

祝烽仍旧没有说话。

而他的目光，显然也是默认了。

南烟想起过年的那天晚上，在落雪纷纷的湖边，在那个小亭子里，他跟自己说，想要让自己入后宫做他的女人。

但，不是现在。

因为作为后宫的女人，她实在太势单力孤了，哪怕有一个还算灵活的头脑，这在后宫也不足以完全保护自己。

所以他说，他还要为自己想办法。

难道，这就是他想的办法。

让自己的家人入朝为官，这样一来，自己的外家有了势力，自己也就不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可是——

对于刚刚祝烽的那个问题，她却回答不上来。

愿意吗？

不愿意吗？

她说不出。

祝烽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可是为了自己——

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正心乱如麻，那带着熏香的手指伸向自己，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南烟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祝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此刻，他的目光不再犀利，但仍然带着一种一击即中的敏锐，好像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心思。

他沉声道：“你在想什么？”

“……”

南烟犹豫了很久，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皇上，不该这样做。”

“……”

“皇上，不应该是这样做的人啊。”

祝烽的眼中透过一点似是笑影的光芒，但脸上还是很平静的，只说道：“哦？”

南烟认真的说道：“皇上，官员的任免不是一件小事。这些日子奴婢作为尚宝女官，听皇上和大臣们议论朝政，虽然愚钝，但多少也有些长进。奴婢知道，不管再小的官员，代表的都是朝廷的权力，是皇上的威严。”

“……”

“这样的人，应该严格选拔，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才是。”

“……”

“可皇上这样——任人唯亲……”

说到这四个字，她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她知道，祝烽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对整个炎国，这个天下，有着无以伦比的精绝的构想，要做到他想要做到的事，他必须励精图治。

可是，任人唯亲，这种举措，不是明君该有的。

她不敢批判他，可是，又不能看着他这样做。

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南烟紧紧的捏着手中的小药盒，几乎都要捏碎了。

祝烽看着她认真，又紧张的样子，不知怎么的，虽然说的是大事，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自己，这是怎么了？

寻常的皇帝听到人说自己“任人唯亲”，应该生气才对吧。

可自己，竟然只担心她又要被吓昏过去了。

太容易心软了吧？

想到这里，他伸手拉过她的手，不让她再蹂躏那只小药盒，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

南烟小心的看着他，生怕他又大发雷霆。

但祝烽却只是平静的对着她，脸上似乎还有一点似是笑意的神情，说道：“朕，是想要任人唯贤。”

“……”

“但这个‘人’……最好是‘自己人’。”

“……”

“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南烟听到自己人三个字，忽的睁大了眼睛，好像有点回过神来了。

“皇上……”

祝烽捏着她的指尖，平静的说道：“朕虽然已经登基做了皇帝，可是朕登基之初的事，你一直跟在朕身边，看得清清楚楚。”

“……”

“这些官员，朕是照单全收了，可是他们其中有些人，仍然心向旧帝，明面上侍奉朕，背地里，却阳奉阴违。”

“……”

“朕，听了你们的劝谏，不做暴君，没有将这些人都杀掉。”

“……”

“但朕要做的事，不能因为他们而搁置。”

“……”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人都换了，换成朕自己的人。”

南烟轻声道：“奴婢，明白了。”

祝烽这才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可是，朕登基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完全培养出自己需要的人，去将这些顽固守旧的臣子换掉。朕，只能先从身边的人想办法。”

南烟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也就是，他会破格提拔简若丞这一批年轻官员，同时也会重用吴菀的父兄这一类人的原因了。

南烟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道：“所以，皇上想要提拔奴婢的家人？”

祝烽又瞪了她一眼，道：“也是因为你没用！”

“……”

南烟轻轻的撅起了嘴。

自己是没用，在后宫没权力没地位，可这不也是因为他把自己没籍为奴了吗？

还好意思说呢。

当然，这种抱怨只能心里想想。

可是祝烽的眼睛跟明镜似得，自然看出了她眼中的幽怨，但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道：“朕知道，你跟你的家人不太和睦，所以，虽然朕有这样的打算，但没有立刻去做。”

“……”

“若只是小孩子不懂事，小时候打一两架，是无妨的。”

“……”

“但，若他们对你，是欺凌，朕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

南烟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暖意。

从小困难，她当然知道，顾亭春和她的儿女们对自己，就是欺凌，只是，这些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她自己也不愿意多想。

但祝烽，却一直想着。

她的脸上浮起了暖暖的笑意，祝烽看着她：“嗯？”

南烟轻轻的说道：“皇上，他们对奴婢不好，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

“奴婢早就不怪他们了。”

祝烽皱起眉头：“为什么？”

南烟轻笑着，说道：“因为，若不是他们，奴婢——也没有机会进宫，遇到皇上。”

“……”

祝烽微微一怔。

她的意思是，即使受过那样的苦难，但，只要能和自己相遇，她也——甘之如饴。

……

这个，傻丫头！

他只感到心里一阵暖流激荡，几乎要从胸膛里迸出来。

忍不住伸手去拧了一下她的脸。

“你啊！”

他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的抱着。

南烟投入了他的怀中。

他的怀里，有浓浓的，属于他的气息和味道，让人安心，南烟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红晕的脸埋进了他温热的怀中。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的相拥着。

不知过了多久，南烟才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皇上，如果要用奴婢的家人……不必以奴婢为念。”

“嗯？”

“他们的好坏，只是对奴婢而言。但若他们对皇上的大业有用，用他们也无妨。”

“……”

祝烽看着她清澈的大眼睛，笑道：“你不想让朕为你出一口气？”

南烟摇摇头，认真的说道：“奴婢现在过得很好，才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呢。”

祝烽揉着她的头发，笑了笑。

却没说话。

她可以不在乎，但他没有办法不在乎。

虽然很早就已经想过要用她家的人，毕竟，博望侯司伯言，还有鸿胪寺卿司仲闻，威名在外，司家的子女，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是，一想起南烟曾经说，小时候受过他们的欺负，他的心里就疙瘩。

哪怕是小孩子不懂事，他也不舒服。

这个丫头，有他一个人欺负就够了。

别人，不能够！

这时，南烟又说道：“但是，若他们实在无才无德，皇上千万不要用他们。”

祝烽道：“当然。朕用人，好歹要得用才行。”

“……”

“如今，朕手下最缺的，一个是管理工程营造的人，还有一个，就是熟悉邻国情况，能为朕再开西域之门的人。”

南烟听着，心里一动。

熟悉邻国情况，能再开西域之门。

这，不就是父亲，还有大伯那样的人才吗？

南烟仰头望着他，问道：“皇上要打开西域之门，想要做什么呢？”

祝烽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头发，慢慢说道：“炎国要强大，必须打开国门，跟周边的邻国互通有无。更要紧的是，朕想要看看，在炎国之外，天下是什么样子。”

“……”

南烟想了想，说道：“可是，高皇帝定下的祖制，似乎就是——”

“没错，”祝烽淡淡道：“高皇帝当初只是因为要借兵，所以跟西域各国来往，但他更想要做的，是关闭国门，让每个人都乖乖的待在自己家里，干自己分内的事。”

“……”

“虽然，高皇帝英明神武，但朕觉得，他所定下的祖制，跟目前的局势不符。朕要改。”

南烟轻声道：“群臣却对皇上阳奉阴违。”

祝烽的目光变得阴沉了起来。

南烟甚至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也一下子带上了刺骨的冷意，冷冷道：“所以，朕想要换掉他们。”

“……”

“若能换得掉，也算相安无事。但若换不了——”

南烟睁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下一刻，他就会说，要将这些人统统杀光。

不过，祝烽并没有这么说。

在低头看了她一眼，尤其是感觉到她眼中的瑟缩之后，祝烽淡淡的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朕，会换掉别的东西。”

“……？”

南烟心中一动。

换别的东西？

换什么？

换朝臣这种事情都已经够难了，他还要换什么呢？

南烟轻声道：“皇上，高皇帝定下的祖制，皇上全部都要改吗？”

祝烽沉默了一下，道：“有一条，朕不会改。”

“是什么？”

“后宫，不能出现方外的女子。”

南烟微微一愣：“为什么？”

祝烽神情凝重，说道：“朕要打开通向西域的大门，但河西这一段，一直是被倓国控制着。”

“……”

“要通向西域，必须先拿回河西这一片的土地。”

“……”

“跟倓国开战，在所难免。”

祝烽伸手揉着她的头发，说道：“所以，朕的身边不能有来自倓国的女人。”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这个小女子，嘴角噙着一点笑意。

幸好她，不是倓国人。

要知道，色令智昏，实在太可怕了。

而南烟也明白过来，轻轻的点点头：“皇上的大业，谁也不能阻碍。”

祝烽微笑着道：“朕也知道，朕要做的事，绝非一朝一夕能成，但，朕不会让任何人妨碍大业。”

“……”

南烟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奴婢想起来，以前听祖母提过，奴婢的大伯有一个门生，大伯出使西域各国的时候他也跟着。这个人文武双全，精通各国的文字语言，想来，应该是个很有用的人。”

“哦？他在哪儿？”

“不知道。听祖母说，自从大伯——”南烟迟疑了一下，考虑到毕竟是当初高皇帝做的事，便略过，轻声道：“这个人就跟我们家就没有来往了。”

“哦，他叫什么名字？”

“严夜。”

“严夜……”

祝烽喃喃的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

南烟道：“皇上？”

祝烽又低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事，若能找到他，若他真的是个可用之才，朕会重用。”

“嗯。”

祝烽又道：“至于你的那个哥哥——”

南烟望着他。

祝烽想了想，道：“先让他跟着简老吧，若他真的能用，朕再用他。”

南烟点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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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回到掖庭，南烟把祝烽给的药给冉小玉用了。

果然是好药，到了第二天，伤处基本上就已经消肿了，加上冉小玉本来就身体强健，第三天，已经行动自如了。

而这一天，也是他们出发的日子。

一大早，北上的人马就聚集在宫门口，南烟和冉小玉赶到的时候，玉公公笑眯眯的走过来，带着他们两走到了一辆马车前。

“这是皇上特地交代，让司女官，还有冉宫女坐的。”

“哇——”

南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要知道，上一次出宫去邕州，她还得跟车伴驾呢。

这一次居然能有马车坐，实在太好了，她欢天喜地的爬上了马车，里面的布置虽然简单，但垫子软软的，坐上去也很舒服。

冉小玉道：“我，倒是沾你的光了。”

南烟的脸有些红红的：“胡说。”

就在这时，外面有一个声音说道：“司女官，你的家人传了东西进来，让交给你。”

“……？”

南烟的眉头微微一蹙。

家人，东西？

她撩开帘子，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车窗外，恭恭敬敬的奉上了一个小荷包。

南烟迟疑着接过来，问道：“谁让你送来的？”

那小太监赔笑着道：“是您家中的仆人。”

“……”

“听说，是令堂和令兄让人送来的。”

“哦……”

南烟点点头，那小太监便转身走了。

她低头看着那个小荷包，疑惑着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张银票。

一百两。

饶是冉小玉冷静沉稳，这个时候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么多钱？！”

南烟的眉头也皱紧了。

顾亭春和司慕云，给她送钱来，而且还是一百两银票的大手笔，这够她好几年的俸禄了。

太奇怪了。

冉小玉问道：“是你大娘和你哥哥，想要跟你和解吗？”

南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不像他们。”

“为什么？”

“因为……太贴心了，”南烟抬起头来看向她，嘴角勾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他们对我好，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怎么会给我这么多钱。”

“那，这是怎么回事？”

南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钱揣起来：“不知道，先收下再说吧。”

冉小玉好笑的看着她：“你真的要收下？”

“为什么不？”南烟笑着说道：“我跟他们有恩怨，跟钱可不。”

“……”

“再说，这一次去北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肯定要花钱，这也算是——雪中送炭吧。”

冉小玉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时辰到了。

外面的人一声令下，他们的马车便开始摇摇晃晃的往前行驶，皇帝已经先颁下旨意，让中书省左丞监国理政，所以，马车离开宫门的时候，南烟还能看到鹤衣领着群臣在身后跪拜了一地的样子。

但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中。

这支人马在清晨，还未完全苏醒的城中飞驰，但，也有一些人，随时关注着宫中动向的人，看到了这一幕。

司慕云，就坐在一座小楼的二楼上，看着这一支人马踏雪远去。

“想不到，皇上这么快就出宫巡游了。”

说话的人坐在司慕云的对面，是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虽然身形消瘦，只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衣，但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显得格外的精明。

他，就是顾亭春的弟弟，顾亭秋。

顾家，乃是河北名门，他也是一位名士。

因为外甥要入仕的事，所以一过完年，他就南下来到了金陵。

司慕云看着那支队伍，面色阴郁：“而且，还是带着司南烟那丫头。”

顾亭秋道：“怎么，你还想不通？”

“我能想得通吗？”

司慕云的眼中透着怨愤，道：“我听说，皇上已经罢黜了工部侍郎的官职，听说这个位置，他原本有意于我。”

“……”

“可是，跟那个丫头一番长谈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

“……”

“一定是那个丫头在从中搞鬼！”

顾亭秋淡淡的道：“不过，你不是想要入简老的门下吗？如今得偿所愿，不是很好？”

“舅舅！”司慕云急切的道：“我想要入简同光的门下，最终目的，也是想要当官啊。”

“……”

“现在有这个机会，却被人阻止，我怎么能不生气？”

“慕云，”顾亭秋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中的一辆马车，淡淡道：“你应该沉住气，凡成大事者，戒骄戒躁。”

“……”

“让你去简老门下修行一两年，对你没有坏处。”

“……”

“你这个妹妹，有脑子，”顾亭秋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小炉子上拿下了温好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他倒了一杯：“你们不应该小看她。”

“……”

“你若真的想要重振司家昔日的荣光，找回博望侯、鸿胪寺卿的威名，就必须要跟你这个妹妹和解。”

司慕云沉默了许久，道：“所以，舅舅你用母亲和我的名义，给她送钱去？”

“至少，让她知道，你们愿意和解的诚意。”

“难道，我们一定要靠一个女人吗？”

顾亭秋淡淡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生男勿喜，生女勿忧。”

“……”

“我看她的路，还不仅止于此呢。”

司慕云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生男勿喜，生女勿忧……

再抬起头时，那支队伍已经远远的，消失在了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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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一路北上，走得很快。

越往北走，天气越恶劣。

北风卷着雪沫，不断的吹打在车厢上，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裳，那种寒冷还是不断的穿透进来，浸入肌骨。

一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天，队伍停在了一个小镇上。

这个小镇离北平已经很近了，只是朝廷没有在这里设置驿站，自然也没有接驾的官员。

所以，他们也没有惊扰附近的百姓，只是随便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祝烽打算在这里休整一下。

虽然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样一个小镇，但大家都松了口气。

毕竟这些日子日夜兼程的赶路，所有人的体力也到了极限，所以一找到落脚的地方，大家都纷纷休息去了，但南烟的精神还是很好，给祝烽打扫了一下房间，又送来了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