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到底也还是没能够再试一次飞到船外，虽然他嘴硬无所谓，但他确实没有再往船舷上靠近一步。

张抱真也看破了他的胆怯，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坐到了锦墩上，不再纠缠这件事了。

小石头在一旁站得尴尬，但又不好意思坐到张抱真对面，毕竟自己最终还是让师父失望了。

他站了片刻，但见张抱真双目微闭，双手叠抱，盘坐在那里，对他不理不睬，心下忐忑，便悄悄就地坐了下来。不时地，小石头便偷眼去觑，看看张抱真有没有什么动静。

“你有什么话就说，别像做贼似的。”张抱真并没有睁开眼睛，但却仿佛能看到小石头的一举一动。

小石头羞赧不已，伸手在自己脑后挠了几下，道：“那个，师父，今天这天气还真是不错哈。你看这蓝天白云……”

“说正事！”张抱真不等他啰嗦下去，便打断道。

“咳咳……师父，你给弟子些时间，弟子一定能够克服恐高，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

“嗯。”张抱真依旧没有睁眼，只是轻哼了一声以示回应。

小石头心下还是不安，他又干笑两声，拼命想着招数转移话题，道：“额，对了师父，刚才我是怎么飞到天上来的？我为什么能够踏着那朵白云不掉下去？”

张抱真这次没再闭目养神，而是微微睁开了双眼，瞟了他一眼道：“哟，我可爱的徒弟竟然还能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飞起来这茬啊，了不起啊。”

小石头只能是干咳，陪笑道：“徒儿愚钝，刚才不是被吓坏了吗。其实徒儿心中一直就疑惑着，没来得及请教您老人家。”

“哼！油嘴滑舌！看来我回去后得让你先吃三年素，好好治治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张抱真没好气地道。

小石头嘬了嘬牙花子，心里感觉一阵发苦。心想自己这师父什么都好，就是这报复心太重。自己不过就是刚刚跟他开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就要遭致他这连环不断的打击。他心中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免得又被自己这个师父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当下他也不敢狡辩，赶紧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回去自去领罚！”

见他颇为乖巧，张抱真也不再拿他开心，道：“我刚才之所以让你在后面追我，是想看看你能否驾驭得了我的一件宝贝。”

小石头一听“宝贝”二字，两眼直放光，赶紧道：“什么宝贝？”话音刚落，他转念一想，联系前后，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又道：“难道就是我脚下那朵白云？”

张抱真目光微微一闪，道：“孺子可教！”

小石头心中大喜过望，道：“那师父，弟子可是通过了考验？”

张抱真道：“通过，也未通过！”

小石头先是惊喜，后又懊恼，他沮丧地道：“可是因为弟子恐高？”

张抱真道：“正是！”

小石头见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他恐高这件事上来，顿时又觉得颇为沮丧。他不敢再央求着张抱真传他御空之法，但又不甘心放走这几乎到手的宝贝，旁敲侧击地问道：“那，这朵白云是个什么宝贝啊？”

张抱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石头，见他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就从他几乎流到地上的口水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眼馋这件宝贝。张抱真心头暗笑，但故作正经道：“这件宝贝乃是我早年偶然所得的一件飞行法宝，名叫素丝云锦。乘上它，可以一日飞行千里，更有防御作用，元觉境界以下均无法打破。”

小石头更是眼红心热，恨不得此时就一把将这件宝贝夺了过来。他眼巴巴望着张抱真，期盼着他接下来便大手一挥将它赐予自己，但是等了半晌也不见张抱真再有下文，只是老神在在地又开始闭目养神，顿时着急起来。

“师父，这，这……接下来呢？”小石头急的满脸通红道。

“接下来？什么接下来？”张抱真故作疑惑地道。

小石头抓耳挠腮，急切间也顾不得许多，用手指着自己道：“那这件宝贝……我，我！”

“你？你怎么了？”张抱真仍旧装傻。

“这宝贝你让我试，是不是要传给徒儿啊？”

“原本是想让你有件代步防身的法宝，只可惜，你恐高啊！”

“师父你要秉持初心啊，既然一开始便想把这件宝贝给我，那就不应该改变初衷啊！”

“情随事迁，我也没料到你不适合飞行啊。这样吧，作为补偿，师父传你一件遁地甲吧！此甲用万年神龟背壳祭炼而成，端的是防御无敌。人只要钻入其中，就是十几个合灵境高手围攻，你也会安然无恙！”

“那我不就成了乌龟了吗？”

“哎，什么乌龟！那叫玄武！你这孩子就是年少无知

，瞎说什么大白话！”

“我不要做乌龟！我要做仙人！”

“你要充分认识你自己！要能够安贫乐道！”

“我觉得我就不是做乌龟的命，我不服！”

“一切自有天定，你挣扎是没用的。”

…………

尽管小石头费尽了唇舌，但是最终张抱真也没有松口。

小石头绝望了，他第一次深深痛恨自己为什么恐高。当然，心中也是充满了委屈，毕竟没有一个想买玩具的小孩被家长拒绝后会有好心情，小石头也一样。更何况那还不是一件玩具，是一件真真正正的法宝。

小石头情绪低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盘坐在一旁。

张抱真见他不言不语，便知他心中委屈，道：“怎么，生气了？”

小石头勉强一笑，道：“没有。”

见他言不由衷，张抱真又道：“生气就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

小石头平静了一下情绪，道：“毕竟那是师父的法宝，师父是否要传给徒儿，那都是师父自己的自由，徒儿能得师父教导，便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有那么多非分之想。”

张抱真一怔，他万万没想到小石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这才想到眼前这个刚刚还插科打诨的少年，其实从小便已经受尽了人情冷暖，加之这短短几月中又遭逢大变，心性早已不是一个单纯淘气的少年可以相比的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张抱真心中升腾起一股怜意，却也对小石头更加认可了。

他暗自点了点头，但却也并没有顺势将素丝云锦传给小石头。有时候，逆着少年的意才能够更多给他以磨炼。

张抱真缓缓说了声“好孩子”，便不再言语。

正当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时，忽觉船身轻轻一顿，便听见琨宝儿奶味十足的声音传来：“启禀道君，少君的部落到了！”

闻言，小石头不禁浑身一震。

听琨宝儿禀报到已经到达自己的部落，小石头浑身一震，他顾不得刚刚还恐高，一个箭步便蹿到了船舷边上，探头向下望去。

只见白云缥缈，隐约间显露出一座大山，山中峰峦叠嶂，一条大河从中穿过，其中一段冲击出一块河谷平原，星星点点似乎有些人家。

小石头心头狂跳，死死盯着那处河谷，道：“太高了，能不能降低些！”

琨宝儿转头看了看张抱真，见他微微点头，便手中掐诀，这艘玉船立时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船身地不断降低，拨开层层白云，那河谷中的村落也渐渐清晰起来。沿着河谷约莫五六里长短，星星点点排列着三四十座黄土坯的茅草屋子。正当中有做圆形建筑，同样土墙草顶，但是却五丈方圆，大概是这个村落村民聚会之处。

小石头心情激动，不错，这里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部落，生他养他的家。

“降落！快降落！”小石头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心急地叫道。

张抱真见他着急，便也不再观望，信手一挥，便带着小石头瞬间降落到了那座圆形屋子旁。

人道是近乡情更怯，在云端上时，小石头感觉自己连一刻都不能等待要回到村子里。但是真当他又一次站到了村子里时，他却怎么都迈不开腿踏入自己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小石头站在村中的议事厅前，摸着那黄土筑成的墙壁，那上面有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在此刻看来却像是斑斑泪痕。

他环顾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无不都是他极熟悉的景象，只不过，这数月未见，各路荒草却也渐渐漫起，掩映了原来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村庄。

他下意识地沿着曾经走了无数次的路向前走去，一路桃花依旧，但故人却无。

直到他走到一座篱笆扎起的小院的柴扉之前，他才默默地停住。那扇柴扉已经半垮，篱笆也已倾斜，再也挡不住随意窜进窜出的山鼠狸猫，更何况去阻挡他们这样拥有毁天灭地能力的修士了。

然而小石头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仿佛那里有着什么无形的结界一般。

张抱真见他如此，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石头扭回头来，眼中却已经噙满了泪水。

“进去看看吧！”张抱真鼓励道。

小石头转过头去，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小院当中杂草丛生，看得出以前应该是一片菜园子，当中种的一些蔬果恣意地长着，由于没有主人来采摘，熟透了的果子就那么随意地滚落在地上，腐烂后招来了许多蚂蚁、蝇虫。

小石头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仿佛看到了爷爷蹲在那块小小的菜园里收拾着这些果子。

这个

时候，该是扯掉这些蔬蔓，改种青瓜的时候了吧。

他擦了擦眼泪，继续向着正屋走去。

正屋的门敞开着，一扇已经倒在了地上。这是当时赵德贞他们夜里突袭时，闯入家中撞坏的。见到这般情景，小石头不禁怒火中烧，心中仇恨难以抑制的高涨起来。

但这怒火终究没能持续太久，转而变成了浓浓的悲哀。

斯人已逝，哪怕自己将这些人全部杀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石头顿时觉得一阵疲惫，他仰天长叹一声，任凭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顺着两颊流下。他张着嘴，却又死死抑制住自己的哭声，只在那里无声的哭泣着。

片刻之后，他终于放弃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双膝一屈，重重跪倒在地，对着“砰砰砰”那洞开着的大门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低低说了声：“爷爷，我回来了！”说完之后，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了起来。

张抱真跟在他身后，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少年发泄。他能感觉得到，虽然眼前的少年一如他刚刚醒过来时那般痛哭流涕，却少了那时深刻的无助和彷徨。与其说他是在发泄着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倒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告别。

片刻之后，小石头终于稳住了情绪，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深深看了一眼那扇洞开的门，最终还是迈步走入了其中。

当中间是正堂，原先正对着门摆放着一张桌子，两边靠墙处各自摆放着几把竹椅，此刻却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连同着墙上挂着的一些兽头装饰，只要是值些钱的，便都被抢夺一空了。

他转身扫视了一圈空空如也的四壁，又看了看已经失修的茅屋顶，那里几个不大的窟窿透进来了一些阳光。

他的脸不自觉的抽搐了几下。

而后，他迈步走向左边的一道房门，那里是个隔间，平时是供他居住的地方。相对的，右边也有一个隔间，那里便是他爷爷平时居住的地方。

小石头不想先进爷爷的房间，仿佛爷爷还在，他还盘坐在炕上等着自己回来。

小石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里面也空无一物，他挂在墙上的弓箭、墙角放置衣物的箱子，全部都被搬走了。倒是他原本放在炕脚的视若珍宝的几本书却被散乱的扔在了地上。

小石头不禁欣喜若狂，他抢步上前，将那基本书捡了起来，书本都有不同程度地损毁，有一本几乎被撕裂了，加上下雨撇进来的水打湿，这基本书皱皱巴巴，缺字少页，甚至都已经长出了红的绿的霉菌来。

但就是这样，也让小石头爱不释手。终于，他以前的生活，还是有些微的遗迹。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方巾来，将那几本残书轻轻收起，又小心翼翼地收到自己怀里，贴胸放好。他拍了拍胸口，感觉一阵温暖。

做完这些，他又深深看了自己的房间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留恋地抚了抚炕沿，终于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走进了爷爷的房间。

这个房间和刚才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这间屋子竟然用砖块铺了地，但乍一看也是空空荡荡的。

小石头并没有迟疑，他直奔东北墙角而去。他对着墙角的砖块敲了几下，那砖块便松动了，原来那块砖并没有像其他的那些砖一样用胶泥砌住，而是用一些普通的白泥固定，这一敲，便将那些泥土敲碎了。

张抱真看得好奇，只见小石头将那块砖头起出，伸手从底下掏出一个小木盒来。那木盒并没有上锁，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小石头两手微微发颤，显然心情激动。他轻轻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齐齐整整码放着几串玉晶钱，钱下还压着一块丝绢。

小石头让过那些玉晶，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丝绢抽出打开。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许多字，道：“石头，好孩子，这里是我给你留下的三贯玉晶钱。钱不多，但是我仔细算了下，应该够你娶媳妇、盖房子了，要是你再精打细算一下，可能还能用到你生了小孩子。我很希望你娶媳妇的时候我还活着，要是我能活着看到你娶媳妇，那这个盒子就由我自己打开了，你也不会见到这封信。但如果你见到了这封信，大概我已经是死了吧。

“你要好好识字、读书，打猎你是把好手，但是你不能也就这样过一辈子啊。要从咱们这个小部落走出去，到广宗府、钟奇城去，要去见大世面！要好好活！

“笔墨太贵，就写到这里吧。想来，有什么遗言，我会在我死前好好给你唠叨完的，也不需要我在这里絮叨。记得按时去给老前辈上个坟，要是遇到什么大变故了，就在那个石台处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几个响头，想来老前辈也会保佑你的。”

信件不长，尽是些家常嘱咐，但是小石头读完却已泣不成声。

（本章完）